乔尚书到底是在朝中为官多年,些微对政治的敏锐还是有的。单凭着今上召见户部和度支司入宫,便能嗅见同往日不一样的气息来。
那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就像是压在头顶上的乌云,黑压压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马指挥使倒是讶异于乔尚书难得开了窍,“我知晓什么?今上若是想瞒着的事,咱们下头的人,就算是瞧见了,不也得当个睁眼的瞎子说没瞧见。你问我,我又如何得知呢?”
乔尚书握着酒盅,满脸的“少拿套话忽悠我”的模样。“着宫里宫外的事,鲜少有能瞒过你马指挥使的。”乔尚书意有所指,“你不说,就是说真是要出什么事。”
马指挥使也不恼,自顾自吃酒尝菜。“左右与你没什么干系,乔老还是约束好手下的人,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乔老就知道自己虽未猜中,但亦不远矣。“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心思太重。”
语落,包厢外忽然有人敲门,“二位相公要听曲儿吗?”马指挥使这才想起今日的第一楼门前挂着红色的栀子灯,表明这里有歌伎陪酒。
二人都是从衙门直接往第一楼来的,身上的官服未换,若是现在招歌伎进来,委实不大好看。马指挥使从怀间掏出一个荷包,从门口递了出去。“拣个拿手的,就站在门外唱。也不必进来谢赏,多了的就当是拿去买个堆花戴。”
时下流行的不光是男子爱戴花,女子也喜爱戴各式各样时兴的花,堆花、绢花等各式各样,有的做得比时花还要娇艳,令不少小娘子都爱不释手。
门口的歌伎兴许是头回见这么大方的客人,一连唱了三四首。“客人给的银钱太多了,多唱的曲子就算是白饶,丽娘谢客人赏。”名唤丽娘的歌伎隔着包厢门福了福身,翩然离去。马指挥使却是闻言心中一动,隔着门缝能瞧见离去的那位歌伎身着湖蓝色的衫子,一闪而过。
“这个娘子倒是头回见。”乔尚书吃了一盏酒,笑道,“还是头一次听闻第一楼能点了歌伎陪酒的。”马指挥使仿似心神都被那个叫丽娘的歌伎给引走了。
“是啊,还是头一回见呢。”
朱大总管小心翼翼的向颦莲使了个眼色,颦莲会意,将刚刚沏好的茶汤奉了上来,“今上,今年苏杭等地进贡上来的茶格外的好,这是才送进来的雨前,刚好入口,您尝尝?”颦莲将茶汤奉到御前,低声道。
户部尚书和度支司的邢司公刚走,瞧着个顶个的面色不善,估摸着是受了今上的训斥,面子上挂不住。二人皆是步履匆匆的离去,颦莲和澄茭虽在御前伺候,能探听的消息却是有限。今上更多时候只将朱大总管留在身边伺候,因此出了什么事,也就只有这个朱大总管比旁人知道得多。
朱大总管别看着面目慈善,心底里有着自己的小九九。他是个去了势的内侍,后半辈子除了好生伺候今上,也没什么指望。夏守成虽然是当义子收养在膝下,但到底这孩子主意大,有自己的成算,不是个能依靠的。颦莲和澄茭两个女官也是跟着今上一路从潜邸过来的,尽管知根知底,到底没有认了干亲,叫两个姑娘家给自己养老送终的道理。朱大总管盘算过来盘算过去,还是银钱最实在。等到往后伺候不动今上了,就到宫外头去盘个小宅子,买上几个妥贴的人伺候着。到时候了,就买上一副薄棺,到郊外随意找个地儿埋了就是。
这些心里话,朱大总管连自己的干儿子夏守成都没有说过。
今上接了茶正慢条斯理的啜饮,忽听守在殿外的夏守成进来传话,“圣上,昭仪娘娘来了。”不消说,今上一听就知道是朱总管的主意。朱大总管讨好道,“老奴也是瞧着圣上今日进膳不香,许是心里有事,这才自作主张请了昭仪娘娘来。圣上且宽恕老奴则个。”
夏守成偷眼觑了干爹一眼,唯恐干爹此举惹恼了今上,牵连了这殿里的人。
“请昭仪进来,你们都先出去。”朱大总管并上颦莲、澄茭、夏守成三人皆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心想着有了昭仪娘娘在一旁劝着,他们这一关就算是过了。
杨昭仪今日盛装华服来到了乾元殿,面上止不住的喜色。那颦莲和澄茭自殿内出来,双双朝着杨昭仪行礼问安,“娘娘今日可是有喜事?瞧着格外的容光焕发呢!”澄茭先了一步,语毕,才有朱大总管出得殿来问安。
“你这丫头,圣上还在里头等着呢,哪儿能叫娘娘在这耽搁!”朱大总管佯怒,却是一转脸含着笑对杨昭仪道,“娘娘快些进去罢,就劳烦娘娘多劝解着些圣上了。”
淮州的贪污案骇人听闻,整整一州九县的赈灾钱悉数进了淮州知州一人的腰包,那就相当于将一州九县将近数万人的性命置若罔闻。初闻这样的消息,今上登时大怒,若不是定西侯进言,提及此事仅是长公主片面之词,案情尚需进一步调查,怕是今上就要一道圣旨下去,径直斩了淮州知州都是可能的。
“若不是朱总管遣了人来说,这几日圣上进膳进的不大香,难道圣上还想一直瞒着嫔妾不成?”杨昭仪手里拎着一方小食盒,里面泰半是杨昭仪亲手做得小点。宫中讲究规制,每个小点都做得十分精致,虽是一口的量,却也是十分有滋味。
圣上瞧见杨昭仪,面上才显了几分笑模样。“这些吃的交给底下的人去做就是,何来就缺了这一口呢?”二人如寻常夫妻一般说笑,今上捻起一块小点放在口中品尝,“这么多年了,朕还是惦着你这一口,倒是将宫里的那些掌着御案的掌厨给比了下去。”
“不过都是些寻常。”口中说着寻常,杨昭仪心中却犹如吃了蜜般甜滋滋。能得心上人的一句肯定,何尝不欢喜。念及此,杨昭仪挨着今上,二人靠在一处说话。“今日嫔妾召了太医院的赵院正请了脉案。”
今上手一顿,忙不迭问道,“可是身子哪里不好?赵院正可有说是何缘由?”
杨昭仪双目含春,眼波流转间笑意吟吟。“赵院正说,脉象滑脉。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嫔妾又叫人去请了彤史,怕是……”杨昭仪一张俏脸微红,“怕是有了。”
“有了”二字入耳,犹如雷鸣,震得今上脑子嗡翁作响。“有,有了?你是说朕要做父亲了?”
今上膝下还未有所出,之前中宫宇文氏得了双身子,偏生小主子还未降生,宇文氏没有护住这胎,自己也随着小主子一同去了,而后后宫之中便再没了动静。后来今上又提了容氏为贵妃,还以为接下来能出喜事的会是这位容贵妃。没成想,倒是叫后住进钟粹宫的昭仪娘娘得了先。
杨昭仪笑得十分温婉,兴许是得知自己要做母亲,面上似是拢了一层光辉,格外温润。“赵院正怕是过会子就来传话,嫔妾等不及,就先来告诉圣上。”
今上慌忙叫人来伺候,“你说你,明知自己有了身子,还要下厨,若是伤了可如何是好!”进来的是朱大总管,今上皱眉,“不好,你去叫颦莲进来。”
朱大总管尚不知昭仪有喜,颦莲进来,盈盈一拜。今上沉声道,“从今往后,昭仪宫里的份例一律升上一级,颦莲并上澄茭随着昭仪伺候。还有,钟粹宫单拨一个小厨房过去,昭仪每日的份例不拘。”这番话倒是叫朱大总管和颦莲心中一震。做这种安排,难不成是昭仪娘娘得了小主子?
正在此时,夏守成进来通传,“圣上,太医院的赵院正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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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仪得了身子的消息晌午才出,没一会儿就传遍了整个西宫。消息传回钟粹宫的时候,容贵妃正带着婵娟描花样子。婵娟到底是没个沉稳的性子,一听消息,顿时好生生的花样子被手抖的毁了。容贵妃叹了口气,叫来传话的女官下去。
“娘娘,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叫那杨昭仪占了先去?”婵娟此刻哪里还管得了劳什子的花样子,满心满眼都是杨昭仪素日里假仁假义的模样。
容贵妃不慌不忙的拿过另一张纸,“圣上恩宠,一个月里,单是十几日都是往她那里去坐坐。余下的也是时常召过去,她要是还不得身子,只怕才是奇怪。”婵娟凑上前去,“那淑妃并上贤德二妃,只怕得了消息,要该气疯了罢?”
“这后宫,到处都是盯着上位的眼睛。只是昭仪这一次得了身子,难免就要钟粹宫做了众矢之的。圣上若是肯护着还好,若是圣上护不住……”
容贵妃轻叹,先宇文皇后便是前车之鉴。
婵娟缩缩脖子,先皇后薨逝她们可是瞧得着真真切切,后宫里的哪一个女人不是背地里欢喜得很,偏生面上装得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那娘娘,咱们该怎么办?难不成要暗暗做些准备?”容贵妃闻言轻笑,“做什么准备?昭仪一旦出事,首当其冲的便是我这个正宫主位。咱们好生护着都来不及,哪里还能有旁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