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变天了。”在显华宫外伺候掌灯的佟成贵看了一眼黑压压的天,徒弟小顺子在一旁扶住了他老人家。“爷爷,您这腿脚不好,今儿好端端的,怎得叫您老人家出来掌灯?”
佟成贵看了一眼小顺子,一手护着牛角灯,另只手搭在小顺子的肩上。“爷爷这是可怜你,打小就入了宫,一直就跟着爷爷,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原本你年岁上去了,爷爷本不该再带着你做事儿,但今儿不同。”
话音刚落,二人打从显华宫门口走过,远远就见着乾元殿伺候的朱大总管一溜小跑,前头大步流星的是一位身着朱紫的贵人。佟成贵正想拉着小顺子退避到一旁,谁知竟被朱大总管瞧在眼里,老远就招手。
“今儿怎得是佟爷爷掌灯?可是小顺子哪儿做不好了?”佟成贵拱手作揖,先是给朱紫贵人道了声安,“常听人说起当年只身护先帝的佟司礼,今儿可算是见到真人了。”
方安晏虚扶了一把,朱大总管在一旁帮着引荐,“佟爷爷不大认得,这是圣上亲封的定西侯,方家的小侯爷。”佟成贵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一圈,只见方安晏的脸上确实有当年方父的影子。
“哟,奴婢这老眼昏花的,小侯爷莫怪奴婢之前的失礼。”佟成贵作势要拜,被方安晏一把拉住,“圣上召见,耽误不得,拜就免了。只是这眼见着就要下雨,佟司礼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朱大总管见小顺子缩在一旁没说话,“佟爷爷也是疼孙子呢。小顺子也该到了出来做事的年纪,偏生佟爷爷还这样手把手护着。”
佟成贵轻笑,“孩子再大,终究还是个孩子。咱们当长辈的能帮一把就是一把,有咱们在,尚且能护着,若是没个老人帮衬着,还在又能活到几时呢?”
方安晏觉得这话里似有未尽之意,但见朱大总管却是板着脸,不大高兴。这宫里能活下去的,都是人精,方安晏深谙其中之道,索性闭口不言。
乾元殿內静悄悄的,门口守着许多宫人内侍,见到朱大总管带着方安晏前来,众人纷纷避在了廊下。
朱大总管指了指乾元殿内,“侯爷少待,里头各宫的娘娘还在里头侍疾,待奴婢通报一声。”方安晏点点头,径直站在殿门前静候。不多时,便听得里面传来宣召,方安晏理了理衣襟,迈步入得大殿。
外殿跪满了京里的大小臣子,有些方安晏识得,有些不识得。皆是低头整肃,瞧着比老子娘生了病还要孝顺。朱大总管引着方安晏往内殿去,内殿比外殿逼仄了不少,也跪了不少人。父亲赫然在列,再往另一旁瞧,都是后宫的娘娘们,还有一个竟是挺着肚子侍疾,向来就是前些日子盛传有孕的杨昭仪娘娘无疑。
“今上,方家小侯爷到了。”朱大总管掀开龙帐,里头躺着的圣上却叫人大吃一惊。前几日上朝还精神熠熠的圣上,今日竟是面目枯槁,人也消瘦下去,整个人就像是被放空了气的气球,干瘪不已。
圣上艰难睁开了眼,勉力转过了头,手腕微动,似是要招呼方安晏近前说话。朱大总管招招手,“小侯爷,劳烦您挪挪步子,您站得远,圣上想跟您说话。”
方安晏忍着痛上前,跪在了龙榻的脚踏边。“圣上……”
“修然,”圣上嘴唇翕动,“朕忽然怀念当初在封地的那些时日了。”方安晏心中一动,“待圣上龙体康健,臣就给圣上做先锋,再回江中瞧瞧。”
二人声极低,唯有一旁的朱大总管,还有一直在榻边伺候的太医能听个分明。“江中,是回不去了。”圣上微微一笑,“你当初夜闯王府,到朕的厨房里偷吃偷喝,朕可都给你记得一清二楚。那个时候,可真好啊!”
“臣现在也想到圣上的厨房偷吃偷喝,可惜宫里的御厨比不上当初王府的掌厨了。”朱大总管不禁回想起当年跟在王府伺候,圣上还只是江中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却是同一个整日里潜进王府后厨偷吃的小贼混在一处,二人有说有笑。后来竟才得知,那小贼,竟是方将军家的小少爷。只是这一转眼,无权无势的王爷登了龙庭做圣上,一个摇身一变成了身着朱紫的定西侯。当真是可叹造化弄人。
“胡说。”圣上道,“御厨掌厨明明还是从前王府的人。”
君臣二人忽地都笑出声来,倒是圣上的笑里颇有几分无奈,“朕不行了,竟是来不及看你帮朕把乌桓抢过来了。”方安晏曾在圣上登基前夜给京里去信,信中提到乌桓,方安晏大言不惭的说要帮着圣上攻下乌桓,好叫圣上在乌桓纵马奔驰。每每回想起来,年少时的轻狂真真是无所顾忌。
“圣上切莫做此言,圣上不过是需要休息,过几日总归会好起来。”圣上听了太多这样的话,他自己都能觉得力气在他体内一点点流失,何来的会好呢?“听朕说,”圣上按了按发虚的心口,“朕未能有子息,所余不过是婉娘腹中一胎。婉娘实朕心之所钟,自朕去后,却是要你护得他们母子二人的周全。”
方安晏顺着圣上的眼神,瞧见后宫贵主子里,杨昭仪是唯一带着身子,却是坚持跪着侍疾的。方安晏忙叫朱大总管去将杨昭仪扶起来,先给送回住处去为好。
圣上十分满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朕知道你和酆都卫在查弘王,朕也知道你查到了弘王的下落。”方安晏浑身一紧,“臣只是担心……”
“朕去后,你要帮朕杀了他!”这句话,圣上说的声音极低,却是如万钧雷霆,震得方安晏心口发麻,“圣上……”
“弘王不是良君,后宫加上有赵太后把持,绝是对西凉无益。当年朕临危受命,接过先帝的位子,先帝也是如此对朕所言。朕一时心软,舍不得痛下杀手,只得将弘王远远打发到弘州,却不料他竟勾结虢国公,妄图朕的位子。”
原来,圣上竟是什么都知道!
方安晏膝行两步,“臣一定不负圣上所托。”
“皇族宗室会从旁支里头选一个宗室子接替朕,至于婉娘腹中的,朕自有旨意,你须将密旨收好,待那孩子长成之后,再将密旨交给他。”方安晏暗道不好,圣上这是打算临终托孤了?
“酆都卫虽为利器,却也恐生祸乱。所幸现在的指挥使不沾不靠,尚且能为朕所用,只是今后朕就将酆都卫交由你。谨记,每一任的指挥使都须是清正之人,稍有不慎,朋党之争怕是愈演愈烈,收势不住。”
——
至天完全黑透,方父同方安晏才出了宫门。门口的守卫早就换了一批,也不见了掌灯的佟成贵和徒弟小顺子。夏日的阴雨连绵,也不知是何时下的雨,倒是叫人觉出一股凉意。朱大总管叫人来送方家父子出宫,到了宫门口,两个小内侍恭敬着告退。
方父看了看高高的宫墙,青砖黛瓦有之,赭瓦朱墙亦有之,却都掩不住人行将就木时的凄凉。“要变天了。”方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只是没想到天会变得这么快。”
方安晏尚未能从乾元殿的压抑气氛中缓醒过来,“是啊,太快了。”不过是一转眼的事情,他就历经了两朝的变更,父亲更是三朝元老了。
刚回到府中,大夫人常氏就遣了人来问方父和方安晏在宫中可是一切都好,方父摆了摆手,只叫人去请二房与三房老爷前去书房,方安晏不解父亲怎得忽然叫二位叔叔来商议事情,却也乖乖听话前去了。
大夫人在后院等的发急,迟迟不见夫君和儿子的消息,这会子听闻夫君和儿子回了府,却是先寻了二房和三房。料定是宫里出了大事,便嘱咐了身边的人,谁都不许把今日的事情往寿宁堂老太君那边透露一点消息,谁若是惊动了老太君,就立即抓住乱棍打出府去。
大房上下一时噤若寒蝉,谁都不敢乱说乱动,唯恐犯了忌讳。
方父家给公众的消息跟二房三房打过了招呼,大约是叫二房三房约束手下,及打点名下的产业。若是今上真的熬不过去,驾崩了,只怕到时候举国要守国丧,绝不能在那些铺子上露出半点不妥来。何况国丧之后便是新皇即位,他们方家也不能太过扎眼,以免惹了新皇猜忌。
另一方面,方父也在担心方安晏。听方安晏的意思,圣上对方安晏的器重,已经远超君臣之仪,更有想要方安晏做摄政之嫌。方父心内担忧,面上却是不显,只是嘱咐方安晏尽力做好圣上的嘱托,万不可掉以轻心。
旁的都还好说,不管是弘王之事,还是酆都卫之事。唯有杨昭仪及其府中小主子,令方安晏有些棘手。杨昭仪再怎么样也是宫里的贵主子,他方安晏就是个外臣,要照顾也轮不到他一个外臣来照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