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国服丧之时,恰逢八月末。正是暑热当头,连河畔杨柳叶子都晒得打蔫的时候。酆都蒲家桥瓦子和近旁的秦楼楚馆皆销声匿迹,偶有接客的也都是那些不入流的私伎私寮。若是跟酆都卫关系近些的,使些小钱,酆都卫的执事官们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抬抬手就让他们过去了。
蒲家桥瓦子朝东走百十来步,便是一条暗巷,里头就住着不少私伎。巷子外头是全国最大的教坊司,这些私伎也不过是仰赖着教坊司的余光,挣些鸡零狗碎的银钱,权作糊口。荃娘白女士这些私伎里头稍微有头有脸一些的,往年也在教坊司里风光过两年。可惜彼时时运不济,正碰上张倩浓接手教坊司,急需立威。荃娘就是这个时候犯在了张倩浓的手里,事后被赶出了教坊司。荃娘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自小学的只有伺候人的功夫,没有一技傍身,只得在暗巷里寻了地方安身,做回了本行。
她是第一批住进暗巷的,对暗巷里的大小事情都熟悉的很,后来那些住进来的私伎但凡有不懂的也都去问她。一来二去的,荃娘就在其中有了威望,莫不以她马首是瞻的,隐隐间,竟还有了能与教坊司一教高下之势。
国孝期禁娱,蒲家桥瓦子关了门,教坊司是官伎场所,更是首当其冲要关门的,就是便宜了暗巷里的私伎,这些日子以来倒是生意红火的很。白日里没什么客人,荃娘就和隔壁的几个小娘子坐在门口扯闲的扯闲,拌嘴的拌嘴,倒是热闹得很。
有个昨夜里才服侍过官老爷的小娘子说了一件事,倒是叫荃娘上了心。
“昨儿那个陈相公又来了,你们猜我从他嘴里打听到什么了?”男人在做那事的时候,最是真心,问什么答什么,简直比亲儿子还要听话服软。这些私伎不像是教坊司的那些官伎,不拘是卖艺还是卖身,只要是来钱,都是接待的。那小娘子估摸着也是个听在就出来做生意的,说话间带着一股子的精明劲儿,荃娘面儿上和和气气同她说话,私下里却是暗暗防备着。
其余人都被吸引了过去,忙问,“花娘总是能接到那些官老爷的生意,定然是大消息。快说快说!”
荃娘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你们都听说过先太子吧?”众人一惊,“如今的先帝去了,那官老爷说当夜里先太子也随着一同去了,你们说这事儿怪也不怪?”
原来的圣上,如今的先帝在时,先太子几乎就是个禁忌,谁提谁死。百姓私下里都用眼神指代那位先太子,现在确实能大大方方的摆出来说了,却没成想,竟是随着先帝一同去了。
“先帝去了,先帝膝下无子,这龙庭可不就轮到先太子……”一人道。
旁边的人纷纷怼她,“说什么呢!就算是先帝去了,也轮不到先太子,不说先帝有没有皇子即位,就算没有,也轮不到先太子,否则当初那位怎么把位子传给了先帝,而不是先太子呢?”
皇族內的事百姓也都是凭着一两点揣测,酆都那些笼袖骄民仗着自己住在皇城根儿下,皇城里那点事儿都编的有鼻子有眼的,倒真像是那么一回事儿似的。
荃娘见众人扯远了,“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花娘,你还没说那先太子怎得要随着先帝一同去了,难不成是叔侄情深?”
花娘嗤笑,“屁!叔侄情什么深呐,仇深还差不多。那陈相公说了,八成这事儿是先帝驾崩前就授意了人去做的,那先太子就算是不死,这辈子也怕是跟皇位无缘了。听那人说,先太子死了之后,家里的人给他换衣裳,才发现先太子那话儿,不全,是个假的!”花娘说罢就捂着嘴直笑,像是多好笑的笑话似的。
荃娘吃了一惊,先太子竟是个不能人道的?
“不能吧?不是听闻那先太子府中有不少姬妾的吗?”
花娘笑得打跌,“男人不都是那样,自己越是不行,越是靠着女人来证明自己行,说到底,这样的客人难道你们都没见识过?”
众人纷纷坐正的坐正,清嗓子的清嗓子。就是见识的多了,才越发讳莫如深。花娘撇嘴,暗道这些人可真是矫情,谁不是做见不得光的生意的,偏生在这里装清白。
荃娘见气氛僵了,索性打了个哈哈,“今儿日头这么足,姐妹们要不去前头茶铺子里吃碗凉茶去?花娘昨儿伺候了大官人,想来赚了不少,可不得请姐妹们吃凉茶?”
花娘向来是直白的性子,牙尖嘴利的最不讨喜。“才不呢,你们这么多人,就可着我一个人出钱。我还得攒着钱给自己置办宅子呢,不请不请,要请荃娘姐姐自己请去吧!”
荃娘乐的送人情,“请便请,莫说是凉茶了,日后若是真有了银钱,就是第一楼也使得。”旁的娘子们有不花钱的凉茶吃自然高兴,她们不像是那些有钱人家里,置得起冰。就是街上卖的冰碗子,也都是攒两日的脂粉钱才吃得起一次。荃娘算是她们这里出手最阔绰的了。
出了暗巷,荃娘和几个娘子往茶铺子去,茶铺子的掌柜同荃娘是老交情,每回荃娘的凉茶都能比旁人多一些,还能放上一些碎冰,喝着格外清凉。
几个娘子坐在茶铺子里叽叽喳喳的说着小话,荃娘也只是笑着听,并不搭话。正值晌午,令人十分渴睡,荃娘也是恹恹的,借着手中茶碗的凉意才勉强撑着眼皮。
不经意间,荃娘仿似看到了张倩浓的身影。
荃娘和张倩浓是同期进到教坊司的官伎,彼时张倩浓还是教坊司的倩娘,跟荃娘一同伺候曲艺师父,两人都是学曲儿的,免不得要时时被师傅拿来比较。
张倩浓的嗓子不如荃娘的好,加上荃娘肯努力,轻轻松松就将张倩浓甩在后头,很快就爬上了教坊司花魁娘子的位子,几乎是人人都供着捧着,每回有了身份尊贵的客人,也都是紧着荃娘先挑。
老教坊司行首年岁渐大了,更是被一位商人看中了脱了官伎籍,要从良。老行首走了就得有新的行首补上。礼部的人来挑了一圈,每个人都恨不得各展所长,只要当上行首,这辈子就能衣食无忧。荃娘私下里也使了不少劲儿,礼部来的官员几乎都收到了她送出去的银钱。
但不知怎么的,最后礼部定下来的人选,却是名不见经传的张倩浓。看到张倩浓一脸得意的模样,荃娘恨不得咬碎了满口的银牙。
荃娘不肯向张倩浓服软,径直被张倩浓清出了教坊司,失了官伎的身份,但仍旧不得良籍,只得入了暗巷做了私伎。
看到张倩浓走过,也不知是仇恨作祟,还是心意使然,荃娘几乎是瞬间就跟了上去。张倩浓素日都是浓妆艳抹,就算是伎生穿不得锦衣华服,但张倩浓也总会是穿的十分明艳。今日却是一身粗布麻衣,面上妆容皆无,免不得叫人起了疑心。
荃娘紧跟着张倩浓往街里走去,她倒是要看看,张倩浓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跟了半天,张倩浓就像是在城里四处瞎转一般,荃娘渐渐跟的失去了耐心,正暗自骂骂咧咧,谁知张倩浓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在一户人家的后角门处站定,不停的左右探看。
荃娘认得这是顺天道的虢国公府上,正门在顺天道上,后角门却是开在了小筒鼓巷巷尾。
虢国公府很快就有人出来给张倩浓开了门,出来的却是个身着青衣的小厮,荃娘不识得那小厮,因着离得远也听不大清二人在说些什么,只能瞧见张倩浓神情激动。
那小厮估摸着是被张倩浓缠的烦了,便叫她入府去。荃娘待二人关了门,这才从暗处走了出来。“张倩浓竟是跟虢国公府有染?”
张倩浓素来善于同那些大人物交好,想来那时能得到行首的位子,也定然是她背后的那些大人物起了作用。可怜荃娘傻乎乎送了银钱,最后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荃娘每每想起便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了张倩浓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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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都护自圣上去后便一直愁眉不展,后来又听闻弘王竟也遭遇刺杀,命丧黄泉,越发心中愁肠百转。宇文明怡听闻弘王死了,更是整日以泪洗面。
先前她本与京中一位贵公子订有亲事,若不是父亲从中阻挠,只怕现在业已嫁作人妇。父亲执意要她做弘王妃,她便一直留到现在。谁知弘王竟是个不成事的,大业未成就去了,她岂不是就生生被耽误至今?
宇文明怡哭的越发委屈,心中为自己感伤,更是捎带着连父亲和弘王也一并恨上了。
国公夫人被宇文明怡哭的心肠都碎了,“我的儿,你好歹住住声,若是这般下去把嗓子哭坏了,可如何是好!”
“左右是嫁不出去的,哭坏便哭坏,父亲本就是不在意!”宇文明怡伏在罗汉床上,一时国公夫人同下头那些丫头都慌了手脚,想要劝解,却是不知从何劝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