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一度消暑的季节,原本该是江南的荔枝、龙眼轮番上场的时候,今年却因为江淮二州的灾荒,而不得不被迫滞销。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那些果园种植的大户,尤以蒋荔家为首。
蒋荔从祖辈开始就买下了江州城外的数百亩荒山,山上种满了各样的果树。以往的时候,蒋荔家每逢炎夏,便是荔枝最畅销的时刻,不单单是民间采买,甚至远在酆都的皇宫都会每年要求他们家挑选最好的一批荔枝进贡。可惜今年要不是江淮河道淤阻,蒋荔今年就能跟随父亲一道学一学商事,甚至还能与宫里的采办宫人说上几句话了。
自从今年的荔枝成熟,父亲就总是坐在家中长吁短叹,眼睁睁看着一批批荔枝烂在山上,任是谁都要愁白头的。蒋荔家愁云惨淡,就连平日里最不会看眼色的小弟都乖乖缩在书房内看书,唯恐出来说错了话引得父亲不快。
这日蒋荔还在堂中与父亲说话,忽然外头有人来传话,说知州带着一位从酆都来的长官要见父亲,还要去他们城郊外山上的果园去。蒋荔的父亲吃了一惊,连忙问来传话的人,是不是宫里来了人要买他们的荔枝。
来人笑道,“郎君莫急,知州同那位长官马上就到,届时来意自明。”
蒋家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一直候到江州州衙的马车赶来。先是知州下了马车,紧接着马车上下来了一个样貌十分俊秀的郎君,蒋荔心内一动,不由多瞧了两眼。
父亲在每年春税宴上同知州有些交情,这回知州过来,父亲自然而然靠了上去,同知州攀谈。知州先是同父亲问好,接着便指着身旁的俊秀郎君介绍,“这便是酆都大名鼎鼎的定西侯,受了今上指派特来解江州灾荒之急。”蒋荔不由大惊,这么俊秀的郎君,竟是西凉盛名已久,驻守凤霞关,驱逐乌桓的大将军方安晏?
“小民拜见定西侯。”父亲引着蒋荔给定西侯见礼,定西侯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虚扶了一把,“老人家快快请起。”蒋荔闻听定西侯的嗓音低沉,观其行止有度,越发对定西侯好感剧增。“今年江州受了灾荒,本官也是听闻下头的人来报才知道你家今年也是损失颇大。”知州微微一叹,“侯爷知晓此事,同本官特来看望。”
蒋荔不动声色盘算了一番,那知州素问官声颇佳,定西侯又是西凉首屈一指的少年英雄,这叫蒋荔越发坚信这次蒋家的危机能解。
蒋父感念知州记挂,亲自为二位引路前往果园。路途中所见满山的绿树成荫,间或有小巧嫣红的果子挂在叶间,十分可爱。蒋荔坐在车辕上,能听见车内偶尔传来知州同定西侯说话声。
果园中尚有一些蒋父雇来摘果子的佃户,见到蒋父带着人来纷纷停下手头的事情来给一行人见礼。领头的是一位面目黧黑的壮年,蒋父细细吩咐了那人带着佃户都先退出去,待知州同定西侯观毕果园再回来忙活不迟。那佃户闻言立即招了招手,带着那些佃户退出了果园。
蒋荔想和父亲一起去陪同定西侯,知州却一把将蒋家父子二人尽数拦在了果园外,“本官有些事要与侯爷商议,这里就不需要你们陪同,本官同侯爷走走就好。”
什么意思?叫他们带来却不要他们陪同,这是个什么道理?
但他们到底是官,哪里有民不遵着官意办事呢?蒋家父子喏喏退到一边,只得眼睁睁瞧着二人进了果园,连个随从都没带。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江州人*”果树上挂着的红红的果儿着实惹人喜爱,方南风骋目四望,漫山遍野的红果,非是酆都或是西北能见到的景色。
“侯爷此言差矣,荔枝虽好,却不宜多食。常有人贪食荔枝,却也有因此而昏厥。”荔枝在酆都不常见,倒是宫内贵人们会分而食之,高门大户中也有人家会在江州购置,多是置在冰鉴中镇着,有了贵客登门,才会拿出来待客,其余时候多是不常见的。
方家也算是高门,但却非是富户,荔枝这样的稀罕东西,也不是能常见到的。加之方南风和方安晏常年在西北蛮荒之地,回京不过三五个月,实在没机会吃到这等佳品。
方南风微微一笑,“闲谈之类的,很是不必了,倒不如坦诚一些更妙。从昨日知州邀本侯出城来,到刚才将蒋家父子拦在门外,知州想做什么,本侯心知肚明。”方南风顿了顿,“只怕这个园子里早就有了知州布置下来的人罢。”
知州面色微变,瞬间却也镇定下来。“侯爷猜的不错,下官素知侯爷勇武过人,特意挑选了数十位好手来送侯爷上路。”
“双拳难敌四手,知州倒是好算计。就是不知本侯到底何处惹恼了知州,知州非要灭本侯的口?”动手什么的对方南风来说不在话下,只是知州动手的本意如何却是有待商榷。方南风状似恍然大悟,“啊,难不成知州同淮州知州乃是一丘之貉,怕被本侯查出贪赃来,一状告到今上那里,丢了官位?”
知州面含轻蔑,“本官还不屑与那等小人为伍。”
“那便是本侯不小心撞破了知州某些隐秘之事,妄图杀人灭口?”方南风显出回忆之色,“但本侯想了想,记忆之中并未有何事有蹊跷啊?”
知州赧然,“伤害侯爷非下官本意,自是事出有因。侯爷只需记着下官乃是为着江州苍生,侯爷倒也不冤。”方南风听过太多杀人的借口,如此不矫揉造作的倒是头一个,为着江州苍生而杀人,倒是杀人者成了英雄。
“知州这话还真是有趣儿,杀了本侯便能拯救百姓,难不成这灾荒是因本侯而起?江淮河道是本侯亲手淤阻?江州饥荒是本侯亲手阻了粮道?”方南风厉声问道,竟是叫知州吓了一个激灵。“这些自然不是侯爷所为,但如今唯有侯爷一死能救百姓。侯爷驻守边关,为着天下肯抛头颅,难道竟是不愿为了一州百姓慷慨赴死?”知州念及园中数十位的高手相护,胆色壮了一些。
方南风像是听了最好笑的笑话,面露讥讽。“为着天下人而死乃是荣耀,自我到了边关,就没有一日不是抱着马革裹尸而回的信念。今日但凭你一张嘴便要我去死,怕是知州还未睡醒罢。”
“下官今日干脆就与侯爷交底,好叫侯爷死也死个明白。江州的确遭了荒,百姓的日子也如侯爷之前所见,但江州百姓命不该绝。有位先生答应给江州运粮,只是他就有一个条件。”
方南风了然,“用我的命来换取粮食?”他脑子一转顿时想通了此中关节,“那位是乌桓人罢。江淮两地商贸未断,想必也是那位在其中牵线搭桥。”
知州眼神一凛,“侯爷果然查到了。”
“区区不才,酆都卫中略有熟识,不过是打个招呼的功夫。这些不足为道,我却是好奇那位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竟是叫堂堂江州知州都唯命是从。”
江州知州一听方南风提及那一位,眼神略有和缓之色。“茅原先生是个有大智慧之人,他早就预见了江淮二州有灾祸将至。只可惜我等肉眼凡胎,竟是此时才明白茅原先生的良苦用心。”
方南风冷哼,原来是个神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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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出了邕宁镇往南行了四五日才将将看到青州的轮廓,此时已是满身的风尘仆仆。干粮同清水已经消耗殆尽,若还不能及时赶到青州,只怕她就要渴死在半途中。
出门之前成韵曾叮嘱她遇宿投店,切勿匆忙赶路,只是她心里发急,将他的嘱咐尽数抛在了脑后,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万分的悔不当初。
身下的马也累的气喘,长公主索性下了马,找了处草地放马儿自在寻食。她已累极,倒也不计较地上脏不脏,径直躺在了地上。原本在宫里金尊玉贵娇养的荣乐长公主,到哪里不是被人好生捧着,何曾受过这等冷遇。
忆起上一回公主出巡,还是先皇将她的名号载入玉牒,赐下江州的汤沐邑,头一次她前往江州去巡视领地。彼时成章还是她随行的一名翰林学士,她偷偷甩开随行宫人,想要一个人往江州去,哪知竟遇到了同样偷溜出来的成章。二人同行了一路,从诗词歌赋聊到浮生三千。他是出口成章,举止有度的天子门生,却是硬生生被这个不着四六的小公主气的眉头直跳。
好像跟着成章的那一段路,他说的最多的便是“真是不知所谓”。
真傻,连骂人都只会这一句。长公主想,她宫里的那些小宫人都比他厉害。长公主那个时候总是憧憬着日后的夫君一定是能文善武的角色,但见到成章之后,却是被这个手不能拿,肩不能扛的文弱公子吸引住了。
一是他长得好看。
二是他可真有学问。
荣乐长公主想了想,那时她在太后面前足足跪了一天,这才叫太后同意赐婚。数九寒冬的,跪在雪地里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回宫之后叫宫人拢了炭火,抱着汤婆子缓了一个多月,这才敢下地走动。
真傻。长公主想,现在叫她再做这样的傻事,她定然是要骂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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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江州人”化用苏轼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为了剧情需要改动了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