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有一点潮，空心的木头被踩过时发出闷响，头顶悬着的灯周身闪耀着温暖的黄光。路只有一条，没什么岔路可走，所以桂宝小心地朝前小跑了一阵，很快看见了等候的纤雪。
神王大人不久前还享受着温泉带来的天伦之乐，却偶然从误闯入的保洁员小姐那里得知其他人正在举行晚宴的消息，气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而此时她正仰头出神地盯着墙上的宣传广告，宽松的浴袍微微露出香肩，光是看就让桂宝仿佛嗅到了一阵舒适的清香。
除去有时刁蛮的小脾气，不得不承认这位高傲的女神王还是很有魅力的。桂宝悄悄放缓了脚步，不愿惊扰了专注仰视的美人儿。不过走得近了，脚步声终究还是穿透过静谧的空气，纤雪眉头一挑，侧过头来。
桂宝顿时被噎在了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开场：“纤、纤雪姐姐，我……来了。”
纤雪却不介意，反而掩着嘴笑了笑：“都这么熟了，还这么拘束吗。”
还不是因为你太漂亮了。这话桂宝可不敢说出来，只在心底神神叨叨，脸上却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嘻嘻。”
说话间，纤雪的目光还是总若有若无地瞟向墙上的一张花花绿绿的纸，桂宝好奇地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没有，没什么！”不料纤雪的反应却一下子大了起来，神色慌张地拦住桂宝的前路，半拉半扯地拽着她要往来时的路逃。桂宝怕扯坏了她那件薄薄的衣服，没用力挣扎，只是无意间瞥了一眼那张广告。
“人界七日游，包住包玩！”
“噗……”桂宝忍不住笑出了声，赶紧用小手捂了回去。听白色的雷浓叔叔提过，英明神武的神王大人被他“囚禁”在王宫里处理政务，莫要说回人界找沐帆了，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要限制，实在是令人唏嘘。
真不知道这趟温泉山之行，诡计多端的神王小姐又付出了些什么代价——想必不轻就是了。
“哎呀，纤雪姐姐，我自己会走啦。”
“哼，在这停吧，再往前走就到餐厅了。”纤雪俏颜微红地捋了捋垂下来的一截秀发，干咳了两声，虚张声势的意味人尽皆知。
传说中的心事全写在脸上，大概也就这样了。桂宝勾了勾嘴角，还是忍住没再次笑场，可以说是给足了死要面子的神王小姐姐面子。
“笑什么笑，严肃点。”纤雪羞愤起来，像只纸老虎低声训斥道，自己却也没来由地笑了。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谁也不清楚对方在笑啥，却都笑得很开心。
但欢乐的气氛没能坚持多久，纤雪咬了咬唇，毫无预兆地忽然蹦出一句：“……可能也就这个时候笑得出来了。”
桂宝：“……”
她笑不出来了，小嘴瘪了瘪，右眼皮跟个应景的街头神棍似的跳起来，扯得她骤然降温的脸蛋直发冷。
“纤雪姐姐，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桂宝不敢看纤雪的眼，低头予自喃喃道。话音未落，她又想到了什么，浑身都颤抖起来，声音细得要很用力才能听见：“是……关于阿帆的？”
纤雪没有否认，却也不点头。缄默的气氛冷若寒霜。
温度这样大起大落，怕是要受凉。桂宝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疙瘩，攥紧的手心微微有些湿。她抽了口凉气，几不可闻地复问道：“是不是？”
已经近乎是质问的口气。桂宝只有在提到沐帆的时候，才会焕发出平时所没有的精神，即使是消极方面的。
这回，纤雪总算开口，语气却很平淡：“准确地说，是关于你们俩的。”
“雷浓叔叔已经同意了，两位都……那个，就是我和阿帆的事情。”桂宝焦急地打断了她，“你还和我们一起同居过，难道也要……”
“我当然也支持你们，不管是作为家长、还是作为我个人。”
纤雪没有在意桂宝完全乱了套的称呼，没有哪个女生会因为别人喊自己姐姐而不是阿姨而生气——只要她还正常。
“所以别误会，这和我要讲的是两码事。……不，倒不如说，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情，比什么考验不考验的要严重得多。”她直言不讳道。毕竟“隐瞒”什么的，对于这对多灾多难的小情侣来说并没有好处。
桂宝的目光有些空洞，但还是强作镇定，“嗯”了一声。
纤雪观察了一下女孩的表情，即使有掩盖不住的不安，但眉眼里透出来的坚定却也实实在在。她舒了口气，不徐不疾地说道：“其实，以前也不是没有神界人与外界、或者说外族人相好的先例。有携家带口搬来这神界的，也有跟着外族人私奔到其他世界的，都不少见。”
桂宝凝神听着，纤细的眉有一点发抖。
“但是，这些夫妻无一例外，都出现了一个问题。”纤雪眨了眨眼，语气重了些，“或者说是通病。那就是他们，没、有、子、嗣。”
“什、什么！”
“是的，跨越小世界和种族的通婚，会造成无法生育的结果。这是我和雷浓造访那些家庭之后，总结得出的结论。”
桂宝一滞，想说些什么，却也吐不出半个字。
在无数个夜晚，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时候，总会和沐帆东拉西扯地闲聊，其中当然不乏对“结婚后”的种种幻想。她期待过可爱的小生命从自己的小腹中诞生，也畏惧过他人口中怀胎十年的辛苦和临生产时难熬的疼痛。
沐帆总是宠溺地笑着，安慰她还有他在；亦或是听的烦了，嫌弃她想得太多，却把她被自己的脑补吓得发凉的小手握得紧紧的。
就算再苦再累再疼，不可否认，“替阿帆生一个孩子”这样的愿望早就已经在未经人事的少女心中生根发芽。她一直以为这些事离她还太过遥远，遥不可及到还只能随意幻想，却不曾料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突然得到这样的宣言。
“也就是说，如果你和沐帆结合，是不会有后代的。”纤雪神色阴郁，隐隐透露着不忍，但还是狠下心，斩钉截铁地说道。
走廊里越过一阵凉风，约莫是哪扇窗没关紧，吹得头顶温暖如春的灯光一摇一摇，明暗不定的木地板雕刻着深浅不同的纹路，曲折地盘旋在桂宝脚下。
少女完全被吓傻了。仿佛一道闪电从头顶劈到了脚趾尖，小腿下意识地一软，险些僵直地跪倒在地上。纤雪连忙一伸手搀住她，却被她反抓住手腕，冰凉的指腹微微颤抖。
“纤雪姐姐，有什么……有什么办法吗？一定有的对吧？”她的嘴唇毫无血色，透明得可怕，又隐隐有点发紫。同样失了血色的还有那张六神无主的脸，她挣扎着站直了，腰背却总不由自主地沉下去，好像脊梁骨被抽去了一样无力。
纤雪抿了抿嘴，皱着眉犹豫了一下。
“有是有，不过……你最好还是先和沐帆商量一下。”她斟酌着自己的语气，“毕竟这不是小事。不过，也不必那么担心……我这样告诉你，当然有解决的办法。”
纤雪轻轻抚了抚桂宝冰冷的手背，冲呆愣的少女轻轻微笑了一下。她明白打击来的突然，需要一定的时间和杂乱的思绪周旋，所以也没有强求，牵着桂宝木然的小手，引着她往来时的路缓缓走去。
···
一直到回到自己和沐帆的寝室门口，桂宝才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虽然还是面色苍白，但体温总算恢复了些，也能自己好好地走路了。怀着对毫不知情的沐帆的愧疚，她悄悄握住门把，无声地开了条缝，踮脚猫着腰潜了进去。
沐帆仰面躺倒在大床上，一只手臂横在脸上，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有些塌下去的嘴角。他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系了两三粒扣子的衬衣，布了不少褶皱的痕迹，显然是某人喝醉后胡乱撕扯的杰作。
严格上来说，沐帆睡得并不老实，反而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一样，不时翻来覆去。房间里挤满了难闻的酒气，闷热异常，他的颈部和额角都是汗，连身下的被褥也被牵连。桂宝悄悄捏了一把，潮潮的，带有少年独特的气息。
“阿帆……”桂宝担忧地杵在床边，呆呆地盯着沐帆浅睡而躁动的睡颜。他的额头上起了三四条细纹，是眉头硬生生挤出来的，脖颈处爆出几根青筋，看上去非常痛苦的样子。
是因为……醉了吗？桂宝从未见过沐帆露出这样的表情，难以名状，却让她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但身处在梦境之外的桂宝并没有什么神通可以帮他平静下来，但也不敢叫醒他，只能傻站在一旁干着急。
忽然，桂宝隐约记起了从前，自己偶尔发高烧的时候。每当她模模糊糊地难以入睡时，总会有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小手，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别怕，阿帆乖，我在这里呢。”她悄悄捉起沐帆瘫在另一侧的左手，轻轻地搂在怀里，低声哼哼道。沐帆起先还会下意识地挣扎，但没一会便放松了，紧绷着的神色也有和缓下来的征兆。
“宝…………贝……”
桂宝无声地盯着他，当然也将他的梦话收入耳中，发白的小脸总算有了一点生气。看着看着，她忽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
和自己在一起，就会没有后代……阿帆知道了，该怎么想呢？会失望吗？还是会……安慰自己呢？水琴姐……不，是水琴阿姨，她知道了又该怎么想呢？会不会……不认自己当儿媳了？
桂宝情不自禁地想起看过的言情小说里的剧情，女主因为无法生育而被婆婆责骂的那一小段仿佛历历在目。当初她还缩在被窝里，一边享受沐帆的按摩，一边暗自心疼女主角的遭遇——可她却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摇身一变，成为了那个惹人怜悯的女主角。
有谁会怜悯她呢？
胡思乱想着，桂宝的呼吸渐渐紊乱了。她注意到自己的不对劲，颤抖着松开了手，默然痴望了熟睡中的沐帆几眼，随即匆匆收拾了换洗衣物和浴巾，装进小袋子里出了门，循着墙上标有“温泉”字样的箭头小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