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渔舟吞暮景,夜来江涨平桥,蒹葭两岸响萧萧。水村烟郭外,隐隐见归樵。鸿雁欲归愁翅湿,谁怜万里云霄,空濛山色望中遥。钟声何处寺,白鸟没林腰。
——明?聂大年《临江仙》
“轰隆隆!”早春的惊雷划破深沉的夜幕,落在官塘河畔的墅园中,照出层层屋宇、斑驳树影。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运河内外,笼罩其中。
雷声过去,墅园中树影憧憧。
管家老陈睁开眼,窗外时不时响起的雷声扰得他心神不宁,辗转难眠,总觉得那个姓范的洋人很怪,居然会提出在园子里过夜。要不是冲着不错的薪水和清闲的日子,他才不愿在园子里多呆。这种常年没人居住的深宅大院,一到晚上便会发出各种奇怪的声响,谁也不知道黑暗中隐藏着多少秘密。
老陈推开窗户,冰凉的水汽冻得他一个哆嗦。他披上外套,提起油灯,朝园子深处照了照。油灯昏黄的光线只照亮了窗前的一小片地方,四周依旧是漆黑一片,唯有雨声不绝。
“轰隆隆!”天边炸起一串惊雷。老陈猛抬头,穿过雨幕,看到了一点光亮!
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么晚了,谁家还会点灯?
是光,没错,光亮被雨水抽打,忽闪忽闪,就在后园小山的方向。
那是……老爷的藏书楼!
老陈猛一个激灵,难道是那个洋人?不对,洋人的卧房在南边,不在那个方向,他也没有进书房的钥匙。那是谁在深夜点灯?老陈在怀里揣了根短棒,提上油灯,撑起油纸伞,踏入雨幕中。
老陈撑着油纸伞,提着油灯,追寻着那点光亮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的走在漆黑的园子里。
“哗啦!”一阵风过,扫过树冠上的大片水珠。
“该死,鞋子都湿透了!”老陈暗道,离后园小山不远了,那光亮就在小山上的藏书楼里。忽地,光亮一黯,紧接着又亮起。
老陈猛抬起头,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骇人一幕:光亮掩映下的二层窗前,赫然站着一个人,面朝窗外,一动不动;而那人,竟然没有头!
没有头,没有头,没有头的人,还是人吗?
老陈一把捂住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唯恐惊动了上面的“人”,丢下油纸伞,转身夺路而逃!
杭州城内,松木场。
刽子手老曹,江湖人称鬼头刀、杭州第一刀,就住在松木场刑场旁边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方四象的朋友和线人之一。
干这行的男人杀气重,伤阴德,克妻克子,往往没有子嗣,上了年纪才会收一两个弟子,把手艺传承下去。老曹也是如此,自打徒弟出师去衙门里当差,他便封刀退隐,过起了市井小民的悠闲日子。
老曹的刀,稳准狠,一刀下去,犯人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头已落地。他说,一刀下去,是帮人赎罪,斩断这一世的罪孽,才能有下一世的轮回。
方四象提着一坛酒,一只鸡,几样小菜,扣响了这处被藤蔓环绕的小院。
“门没上,进来吧!”里头传来老曹的声音,中气十足。
老曹人丑刀快、杀人如麻,心却很善。他收犯人家属的银子,拿来接济左右的穷苦人家。照他的话说,不收这钱,犯人家属不安,自己日子苦逼,煞气就会越来越重,一念成魔,砍头便成了罪过。
方四象掩上门,放下油纸伞,道明来意。
老曹走进厨房,很快抱着大小五把刀出来,摊在桌上,抓起那只号称当地名吃的吴山烤鸡,道:“不论什么刀,从哪个角度下去,都会有痕迹。从切口的深浅走向,就能看出下刀的人是左手还是右手,用得是什么刀。”说完,取刀在手,两刀一换,十刀下去,烤鸡被连骨带肉切成了十一份。最后一刀,将鸡头连着鸡脖子斩落。下刀收手,干脆利落。
方四象拎起鸡头,仔细观察鸡脖子上的刀痕,道:“有没有一种刀,砍下人头后,光滑平整,完全看不出下刀的位置?”
“人头可不是鸡头。”老曹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道,“想要完全不留痕迹也不是不可能,除非它不是刀。”
“不是刀?”方四象皱起眉头,不是刀怎么砍下脑袋?
老曹道:“锯子、斧子,都能把脑袋从脖子上剁下来。”
“不对不对,”方四象道,“人脖子不是树,不可能用锯子来回拉下来;斧子更不对,动静太大。”
老曹道:“你一个正骨道士,想改行杀猪?”
方四象用手指做了个搓钱的动作,道:“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案子,要是能抢在警察之前弄明白,警察局那边能不意思意思?”
老曹抓起鸡腿咬了一大口,道:“不用刀杀人,倒是还有个办法。”
“哦?”方四象忙问。
老曹指指靠在墙边的几根钓鱼竿,道:“钓鱼线。”
方四象跑去一看,喊道:“鱼线呢?”
“傻小子,用的时候才装!”老曹喊道,“鱼线在克篓(杭州土话,即鱼篓)旁边的篮子里!”
方四象在旁边的篮子里找到缠鱼线的小轮子,抽出一截鱼线拉了拉,果然很结实;绷紧钓鱼线,放到脖子前一试,左右一拉,脖子上火辣辣生疼。
“再快一点,肯定出血!”老曹道。
“如果更快,就能把头切下来?”方四象道。
“收竿的时候,鱼线绷直,力道最大,一条鱼弹过去,直接切成两段!”老曹道。
“这么厉害!”方四象放下鱼线,摸摸脖子。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一根细细的鱼线取人首级,在技术上和操作上都很难实现;再者,用鱼线杀人,切下脑袋后又如何做到不留痕迹呢?难,太难。方四象蹲在墙根,手里摆弄着鱼线,目光却落在篮子旁边的两只鱼篓上,伸手抓起一只来。
“空了跟我去城河里钓鱼啊!”老曹道。
方四象没搭理他,起身将鱼篓内侧对准油灯光线照来的方向,伸手在内口处摸了摸,突然举起鱼篓就往自己头上扣。
“喂,套上拔不出来的啊!”老曹喊道,抬手掷出一截鸡骨头,将方四象手里的鱼篓打歪。
“套上就拔不下来了?”方四象讶道。
老曹道:“哪个木头会把克篓往头上套啊,那是装鱼的,里面有一圈倒扎刺收拢,鱼塞进去后,想从里面跳出来,就会撞在倒扎刺上,出不来的!”
方四象道:“要是硬拔呢?”
老曹不知从哪找来一个萝卜丢给方四象,道:“你自己试试看。”
方四象接过萝卜,朝鱼篓口子里塞进去一大半,再往外提,萝卜果然被口子里的倒扎刺卡住了;再一用力,重重拔出,只见萝卜皮上留下了一圈深深的纵向槽口。方四象摸了摸被萝卜皮弄湿的倒扎刺,心想如果这些刺变成横向,再围城一圈,萝卜进去后,只消轻轻一旋……
“竟是如此!”方四象一拍大腿,一手萝卜一手鱼篓,夺门而出。
“小西斯,乌漆墨黑抢东西啊!”身后传来老曹的喝骂。
拂晓时分,警察赶到墅园,勘察现场。
老陈哆哆嗦嗦的缩在门房内,身上披着一床棉被,面色蜡黄,神情萎靡。
夏钊站在一名老警察身后,正在给他做笔录。报案的是住在草营巷里的一个纤夫,他一早起来,发现老陈倒在墅园大门口的水坑里,嘴里不停念叨着“有鬼,有鬼,没有头……”,又见墅园大门敞开着,心里害怕,便报了警。警察赶到后,问老陈发生了什么,老陈就伸手指着后园的方向,直到警察在小山顶上的藏书楼里发现那具无头尸体。
“又是无头尸体,第三起了。”夏钊合上本子,老陈现在的状态,不疯掉就不错了,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一个钟头后,又有警察从大兜路的红灯笼楼上带来了墅园的主人,两眼乌黑、哈欠连天的吴五德。吴五德听说发生了命案,顿时醒了大半,连说七八个不可能,昨天还有人来看园子呢!
夏钊把吴五德带到藏书楼。雨水顺下屋檐低落,窗前草木茂盛,随风摇曳。
吴五德一看到那具躺在地上的无头尸体,便惊得说不出话来,从衣着上看,丢了脑袋的人,正是昨天来看园子的范先生!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还要卖园子的啊,你怎么能死在我的园子里,你们洋人太缺德了啊,这叫我怎么卖啊!”吴五德嚎啕大哭,发疯似地的猛踹尸体,被夏钊一把拉开。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夏钊淡淡道,把他拉出藏书楼,走到外面的长廊上,并排在向下的台阶上坐下。
“事情是这样的——”吴五德捂着脸,讲述起与范?登贝莱先生相处的经过。
一天前,傍晚,墅园中。
“范先生,这边请,淋不着雨。”吴五德从仆人手中抓过油纸伞,小心翼翼的撑开,挡在身边的洋人头顶,躬身弯腰,一脸谄媚道,“怎么样,园子还满意吧?这可是我爹当年花重金置办的,整个杭州城里都有的数的!”
洋人掸了掸落在西服上的水珠,用生硬的汉话道:“雨太大了,很多东西都看不清。”
吴五德将他带到一处长廊内,收起油纸伞,也跟着掸了掸身上的水珠,道:“是是是,这雨太大了,范先生都没法看个明白。细处我就不多说了,单就这园子的位子,对范先生这样做大买卖的人来说,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洋人仔细打量着每一寸经过的地方,道:“说说看。”
吴五德道:“园子东面是运河,北面是官塘河,南面不远是古新河,三面环水;大门朝西,正对着西面的白荡海,正是堂前明镜、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北面来的货船在德胜坝、江涨桥那边卸货,不论是向走运河南进城,还是向西走官塘河去城西,都是相当的方便。先生白天想钓鱼,白荡海那边鱼多肥美;晚上想听曲,大兜路那边每晚红灯高挂,有的是水灵女子。”
“这么好的园子,你为什么还要卖掉?”洋人问道。
吴五德不无惋惜道:“家业太大,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忍痛割爱,要说起来,还真是舍不得这里啊!”
洋人道:“园子是不错,但不着急今晚做决定。”
“您的意思是?”吴五德试探着问道。陪了他一晚上,园子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他的耐心即将耗尽。
洋人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在吴五德面前一晃,道:“我要在这里住几天。这是订金,这几天你不准让外人进来。如果最后我没有看上,就当是租金了。”
吴五德接过银票,三百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够他吃喝玩乐两天,于是道:“就这么定了,那今晚——”
“我就住这。”洋人道。
“好嘞!”吴五德收起银票,指指落后几步的仆人道,“他是老陈,这里的管家,他就住前院门房,有什么需要尽管找他。”
“很好。”洋人满意的点点头,捧着随身携带的圣经,一脸虔诚道,“我每晚都要祷告,不希望有人打扰。”
“老陈,听到了吗?”吴五德大声道。
“晓得了,我这就去准备。”老陈应道,神情中挂着一丝忧色。
“轰隆隆!”又是一串惊雷,吴五德钻进等在墅园水门外小码头边的一艘乌篷船,从这里去大兜路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就让那傻乎乎的洋人自己呆着吧!
杭州府衙,二堂。
虞师爷匆匆而来,朝正在案前翻阅卷宗的知府顾展元拱手施礼,道:“大人,警察局那边的消息,昨晚又死了一个洋人,也是被割了脑袋,就在运河边的墅园。”
“什么!”顾展元放下卷宗,道,“又死了一个!”
“已经是第三个了。”虞师爷补充道。
“胆大包天,无法无天!”顾展元丢出八个字,剑眉深锁,陷入沉思。如果说第二桩案子是东翁授意拍卖残画引发的,那么第一桩和第三桩呢?案发时间如此接近,死的还都是洋人,也太巧合了吧?作为父母官,顾展元可以把破案的压力往下压,可他必须考虑到这几桩案子带来的影响和后果,将事态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虞师爷见自家大人皱眉思索,不失时机道:“依属下之见,此事可从两方面入手。”
“说说看。”顾展元道。
“其一,责令警察局追查凶手,涉案警员封锁消息;查清楚几个洋人的身份背景,看看他们是什么来头。其二,封锁消息,市面上所有报纸都不许报道这几桩案子,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虞师爷不慌不忙道。他的两条建议是多年来官府处置突发事件的经验所得。
“稳定大局,暗中追查。”顾展元将他的话总结成八个字。
“大人高见。”虞师爷不动声色的献上一记马屁。
顾展元突然摇头,道:“太被动了,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虞师爷一惊。
顾展元道:“警察局那边就照你说的吩咐下去。至于舆论嘛,光堵是堵不住的,必须抢占先手!民办报纸就不管了,告诉相熟的几家大报馆,让他们连夜发文,把案子往革命党身上引。舆论,必须掌握在官府手里!”
“大人高见!”虞师爷心悦诚服道,“陆家那边,要不要知会一声?”
“知会什么?”顾展元道,“画不是仿品吗?就让他们拿着仿品赏玩几天。派人暗中盯住他们,看他们跟什么人接触。”
“晓得了。”虞师爷应道。
吴五德回忆完,夏钊道:“你走的时候是几点?有什么人在场?”
吴五德道:“晚上八点多点吧,老陈在,船工也能作证。”
夏钊不置可否,又问:“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住在园子里?或者说,园子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是外人感兴趣的?”
吴五德摇摇头,用力撕扯自己的耳朵,完全沉浸在卖不出园子的痛苦中。
夏钊合上本子,又去吴五德的船工那问了一遍情况,与吴五德所说一致。另一边,老仵作也刚检查完尸体,正在汇报情况:“跟前两具一样,都是被利器削去头颅,当场毙命。创口光滑平整,看不出用的什么凶器,身上没有其它创伤。”
“死亡时间呢?”王队长叼着一根烟,不过没有点着,这是他的习惯。如果说白荡海和拍卖会上发生的前两桩凶案还让他震惊和焦虑的话,那么当第三具无头尸体摆在面前时,他反倒平静下来,事情既然来了,躲是躲不掉的。
“丑时,从尸体情况看,是在凌晨二点到三点间,死亡六个钟头左右。藏书楼地板上留下大量血迹,应该就是案发现场。”老仵作给出了专业的判断。
“口供呢?”王队长又问。
夏钊扼要复述了吴五德的口供,道:“他是昨晚八点多离开的,有船工为证。九点左右到了大兜路上的一家红灯笼,已经派人去核实了。”
王队长道:“去查一查,看吴五德最近有没有跟什么三教九流的人往来,不能排除雇凶杀人的可能。老谭,三桩案子,你怎么看?”
老仵作道:“可以并案。”
王队长点点头,道:“连杀三个洋人,还都摘了脑袋,凶手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胆大包天!先把尸体运走,回去再仔细检查一遍,看看他们身上有什么相同之处。阿忠,你带人再去检查一遍现场。夏钊,你会英文吧?去查一查三个洋人的身份背景,还有社会关系。”
“是!”夏钊应道。从对三个案发现场的检查看,凶手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当然并不排除警察没有发现的,从目前看,想从凶手的方向去侦破无头案难度很大;既然死的都是洋人,那就可以从这几个洋人身上入手,看看有什么共通之处,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