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的鲸鱼灯彻夜不息,却扫不淡玄宫中晦暗的压抑。太宗皇帝的榇宫已安置于宝位上,在嗤嗤燃烧的烛火中泛着冰冷的灰色光泽。
红尘中的最后一段喧嚣后,该离开的人都已离开,杜小东静静的守在墓道处,面容从来安详而平静。 李治退出这间墓室时,又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墓室里的武元华。
他不知道这个女子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又或者,这女子或许根本就没有打算再出来:“媚娘……”他轻轻的唤她,没有回应——他于是再度感觉到心底涌起的那种无穷无尽的绝望蔓延着要迫出自身胸臆,疾疾几步出了父亲的墓室。
背对着杜小东站着,却发现呼吸依旧痛苦,再细细寻味,才发现这种窒息的来源处,从来无可躲避,因为所有的一从开始,就是一段罪孽。
“武姑娘,太上皇已经走远了,让他安心去吧!”杜小东这时才抬起头,看了新皇帝一眼,然后对玄宫中剩下的最后那一个人轻轻说出。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真的怕惊了这墓穴中的主人,武媚娘却蓦地回了头,脸色苍白,眼神却倔强,有迫人心力如悬于一发的千钧:“你真的相信袁天罡的话?”
“姑娘难道不信?”杜小东却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的反问道。
他也从不会去怀疑这个问题,因为他相信那个男人如今虽已离开,但他的一切决定都是真实的,而事实上这个已故的帝王也从未让自己失望过,那么六儿姐姐,我一定也是能等得到你了!
内侍淡淡的笑着,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清秀绝伦的脸,就像水面的月光一样,此去经年,她的那双眸,依旧散发着从水潭深处射出的淡淡清辉。……那女子从齐腰的芒草丛中一路穿行而来,衣衫在风中张扬,仿佛随时都会飘向天空,汗珠从她光洁的额头沁出,就着太阳的光泽,散着彩虹的光芒,如雨纷纷而下。
“东儿,姐姐要走了!”她替他挑开眼前的一缕发,捋至鬓边,就像对着旧时的孩童:“你若恨姐姐,姐姐不怪你!”
他知道他恨不恨,她都会走。……他最后一次努力望向夕阳下再没有归途的人,忽然哭了,就如当初被另一个清冷的男子抛弃了一般,如今,她终于也要遗弃了他!
她说,东儿,我们不得不走我们各自的路,姐姐再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了!
她终于将他托付给了太极殿中的那个男人……杜小东怔怔的想着,或许相隔的时日太过久远,他忽然发现他此刻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想念着那个女人,因为悸动,听到心欲跳出胸腔,“砰砰”的似欲震碎整个地宫。
那样一种欣然,纵是焚身堕骨又有何妨!内侍这样想着,忽然突兀欢喜笑出。
“我知道你信!”武元华这刻打量着眼前内侍脸上的神色,心底不妨淌过最后一丝冰冷的酸涩:“我知道你和他都相信,她必然会回来!”玉手抚上石棺,感受着指尖上出其不意传来的一种痛楚,手一松,掌心的绢帕已无声无息的跌落。
深红色的血,几滴,便落在石棺的盖上,触目惊心,慢慢的渗透入石体,抚之不去。就如她知,此后永生,这长眠的人之于她,在她的心上,亦是如此,痛作印记,却不可拂去。
那样一种使然,纵是脱胎换骨也是枉然!她这样想着,余生试问如何真心欢喜笑出?
“我该走了!”她轻声的,是一反往日桀骜的温顺,也只得余生最后一次。
李治至始至终没有回头再看她,直到听到她说出这句话时,才开始迈动脚步,脚步虚浮,却努力的不回头,坚定不移的离开。他没有回头,所以他也没有看到,武媚娘低头刹那,留在梓宫上的那一吻,深深的一吻,如吻上故人的唇!
死亡之吻。
两百米长的墓道,五道厚重如墙的石门,依次缓缓落下,在她的身后发出巨大的颤栗,压起弥漫的尘。她看到杜小东站在最后一道墓门的后面,他没有出来。
她也没有喊他,只是看着内侍的脸——内侍的脸慢慢的消失在石门后面,烛火一阵跳跃,燃起青白的烟色,巨大的黑暗在墓室中蚕食而来。
她知道那是杜小东的抉择。
自来石已经揿下,永久的封闭了地宫,他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姐姐的归来。她看到他最后的表情,嘴角噙着笑意,喜悦,仿佛新郎在等待着自己新娘的到来,虽然明知他的姐姐从始至终直到以后的无穷无尽的岁月,都不会归属于他。
“真的会有那一日么?”她听到灰色的空气中,从自己唇中发出的声音。她忽然头也不回的离开,直走的飞快,仿佛后面随即有一个生魂会留住她的脚根。
依旧是那条路,路的尽头,新的大唐权力至高继承之人正等着她。——她走前几步,低头缓缓跪下,淡淡道:“叩见陛下!”
李治双手将这个女人扶起时,他的手心仍全是冰凉的冷汗,语声淡淡中仍带着隐抑的痛:“媚娘,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生分了。”
她于是静静的站在李治的身边。
山风猎猎扯着她鬓边苍白的挽花,无数从云髻中垂散的发丝拂过她的脸庞。
远远望去,她的脸似被一次次无情的撕裂。
……从九嵕山的山巅望着那遥远处的帝都长安,四处何时弥漫而起的灰色烟雾托不住眼前空气的沉重,雾水渐凝聚在她发梢,慢慢的滴落,落在眉尖,渗落在眼角,那样滑过她整张原本正娇艳如花着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