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大榕树,枝叶漫天,遮蔽了大半个石鼓村,在这个如今缺水的黄土原上,没有人知道它的根茎需扎根到何其远的深处,才得以延续一个本不该的存在,经历千年,悲凉的望尽了这一片灰莽土地上曾发生的沧桑。
一群人正围在这榕树下,听一个中年的男子操琴。——琴是自制的土琴,三根弦起起伏伏间,便拨弹出谁都叫不出名的调调来……
但,所有人都听出了那层难过的意思,这个窒闷的午后,这无可奈何的心情,很多人的眼中突然就涌出了泪意!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但他们拥有和任何一个最平凡的世人一般朴实质地的情怀,他们对脚下这片养育着他们的大地有着何其说不清道不明的两衷情怀!
“杜先生,这大热天的够苦的了,不如换个调子!”围观中后来就有人远远的喊出话来。
那弹琴的中年男子仿佛是听见了,仰头,望向秦中大地上的天空。暮色已近,天光熹微散去,西边淡淡炫出整片紫色灰暗的彩霞。
石鼓村的村人是在很久之后才发现这个突然到访此处的中年男子竟然是一个瞎子。——那双泉水一样清朗的眼睛,虽然散发着和润的光泽,但那里收入的却永远都只能是一片黑暗。
男子雪白的衣襟在黄尘漫漫中扬起,随风而来的黄尘却避他而过,独自招摇向他身后的天阙……那个叫东儿的孩子就在这一片风沙中从榕树底下走来——十三四岁的孩子衣衫褴褛,靠在树根上,口水顺着嘴里的一截麦秸滴到衣襟上,也似浑然不觉,依然叭滋叭滋的起劲允吸有声。
这样的一个傻儿,既是惹人怜,自然也是惹人恨。
“啪”,一个鞋底子后来破空飞来砸在他眼角上,孩子丢了草根,抱着头呜呜幽咽着躲到一个角落去了。
三弦琴的琴声骤停。
那叫杜先生的中年男人下一刻徐徐抬起一双瞎眸,目光竟没有一丝偏差的落在那个叫东儿的傻儿身上,缓缓开口道:“东儿,你可还曾认识先生么?”
这中年男子后来在孩子的身边缓缓蹲下,伸出洁白的手,上前握住了那只肮脏的小手……
榕树根下的痴儿不觉仰头,呆呆看了这男子好久,或许有生记忆中从无有人这样温和的对他说过话,或者即便有,那记忆也太过遥远,傻孩子猫着身从角落边一点点挪到这杜先生的身边,眨着眼睛,仰头,依旧看他。
明水般的瞳仁,有这样明瞳的孩子,又岂会是个傻儿!
而这样的一个傻儿,又怎会一个人无辜跑到数十里之外的九嵕山,又如何会掉进一个从来也没有别人寻见过的洞窟,而那洞窟,偏偏又是那个帝王永生长眠的一处地方!
盲眼的杜先生眸子中便有智慧流淌而过,痛苦,挣扎,深深的叹出一口气后,他伸出那只弹琴的手,轻轻抚上孩子那一头脏乱不堪的发:“东儿,你那时,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
那样一声沉重而无可奈何的悯叹——四周出奇的平静,西边紫灰的云陲翻涌,流淌,
石鼓村的村民默默的望着这一大一小的两个人。
许久后,三弦琴的琴声再度响起,中年男子于榕树下再度盘膝而坐,十指拨弹,那叫东儿的傻儿就蹲在他的身边……琴声悠悠,数千年的光阴就如此缓缓流淌眼前而过,如一段长久被湮没的记忆,一次次的冲击着这树下相围而坐的这些人。
在重转到这人世之前,曾经我们在那遥远的前世留下怎样的羁绊,我们的内心是否至今仍在忐忑不安,上下求索?
——我们仍将苦苦冥思思而不得的一些东西,那些我们至死都不肯放弃过的一些东西!
有山雨欲来的苦楚,琴弦单挑,掷地乱人心扉,似立时有千百种苦恨纠缠不清,飞沙再起时,抚琴人的眼中蓦地现出悲绝,琴弦“铿”的一声嘣断,中年男子立身而起,一向温润的眼中猛然迸出裂碎清光!
村头的人尚自沉淀在不安的琴音中,此刻他们将目光投向那个盲眼的抚琴人,却随即又将目光移向更远处——风沙中,一辆黑色的吉普正缓缓的驶近村落……
自从昭陵出事后,这个地处西陲,经久被干涸和穷困折磨日益的地方渐渐变的热闹,但这一切和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他们又有何关系呢?……所以,他们虽然是瞪大眼睛看着车上正走下来的那位样貌英挺的年轻人,他们的身子却连一动都没有动,仿佛是正在看着一场与他们并无关系的剧。
而远远的,那年轻人望着这边这群相围而坐的人,待看清楚村头老石碑上刻的字后,对车里的人点点头,后车厢的门被打开,一个女孩随继也从车里跳了出来,抬手捋了捋遮住目光的额前长发,有些腼腆的朝着他们笑了笑……
石鼓村村头的人们的目光并没有移开过。——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比这两个年轻人更好看的人了,好像从年画上走出来似的,比年画上的都好看。
这群长久被贫穷苦难风蚀的农民的眼中终于开始泛出一些暖色。“要是我家女伢子能长这么水灵,烧八辈子高香都中啊!”有人不无感慨,开口道。
“你家丫头要生这么水嫩,那恐怕就不是你生的喽!”有人便接了他的话茬头。
众人轰的一声笑出声来,却并无多少恶意。
他们正在笑的时候,那一对年轻人也已走近到他们身旁,他们抬头的时候就懵住了。—— 男子剑眉郎目,薄唇,高挺的鼻梁。英俊的男人在这世间很多,但没有人会有他那样的一双瞳子,当他的目光居高落下的时候,榕树底下所有的人都不觉开始仰目去注视他,包括那个盲眼的琴师和那个傻儿。
他们仿佛是一霎那被他瞳内某些东西给震慑住了,莫名的。
那男子就这样站在石鼓村村民的面前,往常一言不发。长久的静默,他身边娇俏的身影不得已这刻抬头看他一眼,情知一切起因,无奈苦笑摇了摇头,独自走前一步。
年轻女子的眼神清澈,仿佛倒影着繁星的湖水,极美,她淡淡响起的声音就如这湖面上的雾:“这位大哥,这儿可有一位叫东儿的孩子吗?”
被问话壮汉的脸蓦地涨红了——如骤然间喝了一斤的烧刀子。周围的笑声哄一下随即响起,壮汉瞪起铜铃大的眼睛恨恨无奈扫了这群同乡一眼,把手猛力往背后一指,东儿像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一样,正从盲眼琴师的胳膊下探出一双乌黑的眼珠来。
当这女子看向东儿的时候,她自然便也看到了那个盲眼的琴师。
凛冽风沙般突兀迎面袭来的直觉,这样的一个盲眼琴师,如何会归属于这个地方,然,若不归于此处,那又将归于何方?——又或者,此刻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原又该归于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