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疯子,你姐找你来了!”壮汉终于没有好气的吼出一声,目光却片刻垂了下去,有难得一见的奇异温柔。
盲眼琴师感觉石鼓村孤儿瘦小的身体随着那女子的目光落下时,陡然在自己臂弯中猛的一颤,却是出奇的更缩成一团,那瞎了的目光不觉一愣,随后吃痛落在遥远虚无处,低低叹出一口气,道:“东儿,你从前所为,不只为今日?”
千年轮转,竟要这样至死纠缠,不肯开释,不得放过,如今,她果真来了,你又为何会怕见?不见!是否那痴嗔太深,倒惊了原先一直等待上前的双足?
当那女子走到琴师的面前,低低喊道:“杜先生!”她的声音一如从前般的低缓而温柔。
琴师清隽的脸上益发的被一些东西控制,轻易不可见的哀伤扭曲:“既已归去,何必再见?”他突然叹息道。
但这女子和这琴师不过只是恰巧的陌路人,或许这一别后,今生怕再不得相见了。
既已归去,何必再见——“既然这是东儿当初的选择,为此承担下所有的后果也是应该,东儿虽痴,却不傻!”琴师的目光复仰起,仍复落在身前女子的眼睛中。
女子便微微的诧异,初见的陌生人,何来那样仿佛知悉根底巨细的深重悲切,琴师的一双眼睛明明是盲的,她却一怔,分明看清楚当中的不忍和不舍。
而这样的一个人,他说的话岂非更奇怪,而更为奇怪的是,她为何会有短暂错觉,竟以为自己已听懂了那样一段话的全部。
“当他回转,带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所有的路,都将回复成最初的那条路!”琴师的眼中开始有敬畏,有无奈,“所以,当初你执意回归洛阳,如今——你可是想的清楚?你可是真的想的清楚了?”
柳诺不觉更走前一步,静静的打量着这个盲眼的琴师。琴师的那双瞳子中,便清清楚楚倒影出她今日的容颜,“先生,这世上若是欠下的,本不是该还?是债要还,是情要还,是恨更要还,怎能由得了人?”
“所以,想得清楚,还是想不清楚,真的有用吗?“琴师身边的女子忽然低低叹道,那双烟水一般的眸子中半是不解,半是确定。
她嘴中的“债”和琴师口中的“他”,会有任何的联系吗?
琴师的盲眼动了一下,现出异样的苍凉,许久,竟溢出一丝悲伤的笑意:“是,姑娘你说的不错!该还的,终究都还是要还的!”
微微一侧面。——除却一身样貌,或许连这颗心,也该是偿还的时候:“姑娘既如此说,当要有承担的勇气,一别故地,将再无回头的可能!”
“而先生,曾来见过你!”琴师对面前的女子说道。
这具承载了千年深重企盼的身躯终于要再度踏临昭陵。而他从远方来,只是为了见证她的归来,为了一个遥遥前世那一个来不及的偿!
柳诺的身躯微微颤着,琴师的话像是咒,带着无端的诡异和痛楚,身边一道影子无声走近,将她的手妥帖的握进自己的掌心,灼热的夏暮,柳诺的一双手中竟全是冷汗,她仰头望望唐天,眼神中透过一丝惘然。
这样一种奇异的交谈方式!但,她竟想,她该不会放弃去昭陵,不会,穷尽这一生,她始终要去看那帝王的。
唐天的手轻轻的抚了上女子的肩膀:“莫怕!”他的嗓音圆润温和,仿佛一剂镇定剂,女子眉心的难过渐渐隐去,面向落日怔怔的站着……“杜先生,可曾会做过一些梦?——千年之事,有梦中人说,这等漫长,他却等了我一千年,而我……却并不知晓他会是谁?”
这样一句话,本是女子心声,并未开启于唇,琴师的眼角却忽然有了湿意。
而她,终于要再度离开。目光最后一眼望向琴师:“东儿,姐姐走了。”她低腰挑开眼前孩子的一缕发,捋至鬓边,笑容温婉,动作似旧时娴熟。
这对年轻人的背影渐渐走远,他们来的奇怪,也走的奇怪。
石鼓村的村民们望着他们走远,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无法挽留,也无从表达心里漾起的那股奇异的感觉:仿佛是不愿意他们走的,却又明知道他们从来都不会属于这个地方。
杨柳枝,芳菲节。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相逢应不识……
离别的词调,合着悲伧的琴声突兀的响起,仿佛在人平静的心上猛的割了一个深的伤口,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记忆,一些人尚记得,一些人早已将相同的那段流离的再不可能重新拾起,余下的一些人,会有比流血还疼的心痛。
盲眼的杜先生一手抚琴低喑唱出,仰望着头顶这一方荒宇。
汽车发动,鼓起一片烟幕黄尘。
石鼓村的人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开,转过村角。
“姐姐!”那个一直静默的傻儿忽然破口喊出一声,琴师的琴声嘎然而止。
他悲悯的望着眼前突然站起的东儿。
傻孩子的眼中有着别样的冷冽,期盼和思念,没有一刻迟疑的拔腿追出,那一千年的时光流中,他始终没停下过脚步。
“姐姐!”
那遥遥的一声模糊传来,柳诺凑到唐天面前,示意他停车。
“你想多了!”唐天不妨笑笑,反手抚了一下她柔软的鬓发:“你看,后边并没有人。”他手一打方向盘,车子一个疾速转弯,快速离开了这座泾水边的石鼓村,在后视镜中踉跄着追来的孩子的影像便也远远消失了,唐天脸上的神色有点不自然,望着远处的昭陵,目中有一刹那的迷惘。
……于一处跌倒的傻儿,将整张脸都藏在黄土中,内里传来压抑的呜咽声,东儿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无法顾及自己的伤口此刻赤裸裸的袒露在青天白日下。
“东儿,她已经走了!”盲眼的琴师摸索着跪下黄尘,他抬手去抚东儿的头。“她的样子看上去和从前一摸一样,便连那份心思都是如此,无法保存于这个后世!”
“先生能看见她?”东儿稍后抬起头,问道。眼中有着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
“是,我能看见她!”琴师笑笑。
“不过她不该来昭陵的!他不会再让她离开的。”琴师继续开口道。
“他?”东儿的眼神中不觉闪过一丝畏惧之意,他远远望着车子在山岭间消失的方向:“但是你也明白,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是吗,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