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她突然又做了那个梦。
大群的人正缓慢的沿着栈道往山上蠕动,最前面的,依然是他,被无数漆黑的人影簇拥着,象无数次深夜中重复的情景,她在远处静静的望着他,而他的目光滑过她面前的空气,她在他眼前如无物,被刻意漠视。
她全身冰冷,赤足孑立在含风殿的黑暗中,耳听着深冬寒雪中的更声远远飘过重重宫墙,渐远去渐无声息,终如石沉大海,永无回头。
她再一次被这梦惊醒,宫外的更声却浓,月光从窗外孤零零的照射进来,地上只一个被宫灯摇碎的玉镜残影。
而窗外传来小宫女说话的窃窃声,她披上外袍,缓缓走至窗口。春寒未消,说话的小宫女正坐在月亮之下的宫殿台阶上,吃吃的说着话。
“你知道,秋嬷嬷要走了!”
“是从前太极宫那个很会讲故事的秋嬷嬷么?”
“是啊!是啊!她走了,以后再没有人给我们讲文皇帝的故事了!”
太宗文皇帝——她努力的在脑海中回忆着这个尊号,以及这个尊号原有的主人。
仿佛有一只手即刻破空探入她的脑海,要从中抓取那些被尘封而起的往事……高贵无双的身躯就此一震。
是,何曾想到了这日子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她已忘记再去看一眼长安那旧日辉煌的宫宇,久到岁月经年,记忆已泛黄如当年将落之叶,蓦地一次惊魂,她必须用让自己心颤的时间去整理太宗和那个人的关系。
原以为那样的当初,到了,仍是敌不过脚下的流年。
月光中,几个宫女碎碎间说着话,忽有所感应,猛地回头,便望到这个面如霜冷般站在长窗前的人,顿时无数双膝顷刻间齐齐跪倒在地上颤栗,再伶俐的口舌也再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的智慧和她的手段在这个深宫中已妇孺皆知,她们敬,并畏,而畏惧远多于尊敬,刹那间便是魂飞魄散,血溅当场,便如在当前。
她目光往常冷冷的看向那些匍匐在自己面前的人众,眼中仿佛有千年寒冰,心却在一刻,忽然比冰还冷了些,还寒了些。
这样对峙的窒静中,一个身形尚小的宫女忽然双膝往前挪移几步,整个身体趴伏在地上垂下那颗小小的头颅:“奴婢们妄顾宫规,请陛下赐罪!”
仍梳着垂髻的小女童,说话的语气,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事故。
“你抬起头来!”至高无上的天后陛下不觉冷冷道。
她看清这小宫女微仰的脸颊上满溢逃窜的惊慌,然,美丽的大眼睛中却尚存不知名的倔强,于是……脑海中忽然闪过另一个少小身影,面目陡然一怔,许久,厉声斥道:“朕病了的这些日子,宫里的规矩恐怕都是忘光了吧!”
一地的磕头如捣蒜。
她看着这群跪在她脚下的卑微如蝼蚁的人,良久,拂袖:“不会有下次!”
听到从自己口中说出的饶恕,她有点陌生。那本是她的大忌,位霸高处独寒,注定身上流经的血液已经淡漠到毫无温度。
当收回望向暮色深处的眼光,低头再次看向眼前的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愣了半晌:“回陛下,我叫婉儿,上官婉儿!”小宫女的声音脆脆答道,仿佛是并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位高高在上,雷霆手段的女皇帝会问及一个守夜宫女的名字,更不敢想象这位女皇帝此刻月下尚存的半分温色,上官婉儿呆呆的仰视着她,也似乎忘了不敬。
“婉儿,很好的名字!”天后的眼角蓦地再度一跳:“你是上官仪的什么人?”
小宫女缓缓垂下头去,眼底须臾翻涌出陈年痛色:“回陛下,奴婢是上官仪的孙女。”
她立时看尽这小女孩的诸般神色不及掩藏:“朕当年灭了你上官一族,婉儿——心里一定恨极了朕吧……”天后的眼光似笑非笑,却在陡然一刻间犀利如刀,突兀穿透空气,往上官婉儿的眉心刺去。
上官婉儿的手心中已沁满汗水。
——整个宫殿中一时落针可闻,杀意习习弥漫而起。
“恨!”大殿中陡然飘出的最后一声稚嫩却确凿无疑的答,带着恨,带着怨,和委屈,六岁的上官婉儿瞪着眼前的仇人,眼神终已成决绝。
天后望着那样一双幼小而冰冷的眼睛——忽然若有所悟,轻的呵呵笑出声来。
但,连那样的笑声,也是残而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