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原有很多种不同的活法,只是在你没有看见之前,不肯去相信而已。
因心中有爱,所以离开,因为心中有恨,所以留下。—— 天空幽蓝,天地寂寥,东都洛阳的第一场雪,毫无征兆的来临。飞雪苍茫,遮尽了紫陌红尘。
从上阳宫的月落昏黄中望出去,林立的黑甲铜墙铁壁般,将这处宫阙围的滴水不露。
帝阙。
她亲手摒弃了自己的亲人,家人,朋友,甚至是敌人,事到如今,他们也同样的摈弃了她。从何时起,天上地下,她是真正的孤者。
公元705年,正月。宰相张柬之、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等人突率羽林军五百余人,冲入玄武门,迫则天皇帝传位于中宗,改年号为“神龙”。
二月,复国号为唐。
风雪乱人眼。
“这白茫茫一片,倒是真的从此干净了!”她手指微抬,一片雪花飘窗而至,落在她指尖,碰到她的体温,溶成一滴水,落下,消弭不见:“这人生便如这场雪,来过,去了,就算作罢了。纵然明年的雪依旧下了,却不是今年的这一场了!”
而她,已然度过她宿命中最后一次的劫难。华裳褪色,欢歌悲鸣,都已落在身后,只剩下一抹荒影,一抹连她自己都再看不清看不透颜色的残影。
上官婉儿此刻独立在那扇冷窗边,静默的像一尊冰雕。冰雪玉润,却再没有一分感情。如今她已是李显的昭仪,她更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何会出现在这重兵把守的上阳宫内?
而这重兵把守的宫阙不过囚禁了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妪,李显还有李唐的那群故臣是怕这个枯瘦的老妪会再起凌厉之势,再掀起一番血雨腥风的灭顶么?
这就是帝阙,天家。
而她上官婉儿,竟再没有半分要离开的念头。
“你知道为什么朕把你留在身边?”那个一生骄傲的女子忽然出口问道,眉宇间有一刹那仍重现当时凛冽。
“婉儿不知!”上官婉儿抬目,摇头,一双被岁月浸透的美丽眼睛中后来浮上淡淡的一层雾,没有人能再读得清那双眼睛下面真实的想法。
——确实不知,没有人会将一剂毒药放在自己的身边,随时担当被毒死的可能。
然,面前的这样一个女人,却偏偏还是那样做了!“陛下,是寂寞了吧?”她忽然这样说道。
骄傲的人都孤独,而面前的这个女人,即便拥有过什么,她此刻双手握住的也只是空空不再,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悲凉。
那个叫武曌的女人不觉笑了,笑容凉如拂过面颊的雪风。“是,你猜的不错,朕是累了,寂寞了……”她凉凉笑道:“婉儿,你太像过去的我,但是这一次你却错了……朕将你留在身边,只是想看看一个心中有恨的人该如何活着?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走和我不同的另一条路?”
她在金裘铺设的轮椅上坐直身子,纷纷扬扬的柳棉般雪花,凌乱的随风飞入处,砸在她的肩头……
“因心中有爱所以离开,因为心中有恨所以留下。”
“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个人也曾给过我选择,但是,我仍然选择了留下——因为那个时候,我心中只剩下了恨!……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回来,看到我对他的江山和李唐宗室所做的,他对我也应该只余留下恨!”武曌对着窗外漫天大雪,忽嗬嗬冷笑道。
上官婉儿不觉抬起了头。
——恨,该是怎样的一个字眼!若真有另一条路,又该是怎样的一条路?
她望着眼前这个骄傲高贵却日益孱弱躯体的女人,这么多年了,恨,这颗心中的恨大概和当初上阳宫那个六岁的孩子相比,绝无少去半分,只是这一生,她究竟走了一条怎样的路—— 她,走的那一条路。
她愿做这个妇人的伺读,蓄意伺机而动,她并非不知,却遂了她的意。
她爱上了她的儿子李贤,为了心爱之人不惮背叛她,她并非不知,却仍是将一个祸害还留在了身边。
李贤谋反,绝情于她,她最后递来一方锦帕,用来捂住她看不见的伤口处那永远都再止不住的血……而她上官婉儿,最后成了她另一个儿子中宗李显的昭仪。
何其荒诞的一生,能让人引歌长叹,但桃花笺上落下的紫醉金迷却半分不带伤悲苦痛,她上官婉儿的一生在她的成全下竟一步步趋于连她都不再认识的一处陌路。
路的尽头,她冷然而立,眼看着另一个年轻的女子一步步向着自己走近,原来如此,还是同样的结局,白折千伤,并非那女子不好,只是再好的一个女子,身后凝望的人若已不在,一条路,一条寂寞的路,从此通向长安道上,孤影孑然。
那叫武曌的女子笑笑,笑容苍凉,如东都那最后一季开的绚烂的牡丹花不得不渐次萎去:“其实你和一样,这一生,只是想要挣得一些东西,因为……至少,比什么都没有的要好!”
这个至高无上的妇人没有再说她是否最后得到了那件她想要的东西,但她这时挥手示意这个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孩子离开。
离开后的宫殿内寂寥的苍茫,映衬着不时飞入的残雪,玉砖上大片的湮湿,残迹。
“但至少,我曾经站在了你才会有的高处,体会了你一生才会有的感觉,武元华的这一生,若按此算,是不是也算不枉了!”这个被幽禁在深宫中的老妪,忽然开口这样说道。“便如今日的这种感觉,怕也是你临摹了你的当初,唯独不一样的,独独缺了一个她罢了!”
“其实我并不相信袁天罡和李淳风,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后,我却忽然相信,你必定会回来。”她看着那张鎏金菱花镜中自己这刻的容颜:“我现在才体会到杜小东当年的心情,是不是太迟了,你应该认不出我了。”她抚摸着自己鬓边的白发,忽低声笑出。
大殿一角,这么多年不移不动,那只紫红色的大木箱依然静静躺在那里,几经岁月轮转,早已褪去鲜艳,只留斑驳,与这豪华富丽的宫殿中的一切显的如此的格格不入。
她从轮椅中站起,当年轻如流风回雪般的轻盈身姿如今步履艰难,但这一段路,她依然是要一个人走过去……只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武元华,而她也决不许另一个人再走入这段记忆。
待松了铜扣,猛的一抬箱盖,苍老的目色触及这箱子里曾装有的物事,一时怔住,原是枯萎的脸上忽然绽放出如春花般的娇羞。
——那满满箱子装着的:青天,流云,水碧色的铜镜,花青、滕黄、牡丹红的各色胭脂,黄金薄镂的花钿,各色眉黛颜料,宽窄袖衣,批帛,更有几件嫣红石榴裙,呈在箱底,虽则已褪去红色如残,仍挡不住当初拥有这口箱子的那位利州少女为悦己者而容的娇俏心思满满再铺成眼前一片。
曾经,那段曾经。
褪去艳红的石榴裙,她用手指细细的抚摸着,如抚摸着曾经少女的那段及笈时光,不经意间,却为何任凭眼泪滚滚落下……急遽的喘息和此刻岁月刺进眼瞳的疼痛,都被湮湿,如一滩一生都摆不脱的墨迹,都在那双曾经明媚的世间无双的眸中慢慢的浅了下去……
她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有着深深的酒窝,笑起来便如一朵初开的花儿,从花心中飘出的银铃般笑声,有着清透明朗的额头,聪慧而得人心的大眼睛,始是乳娃,已娇憨无双,无人可匹。
初冬的阳光漫漫洒下,如此温暖着当时的那些人。
她在他怀中咫尺之间,水般的大眼中一汪一汪,无限委屈:“元华不走,元华不要回晋阳!”
一双吹弹可破的娇嫩柔荑就此紧紧的搂住那个男子的颈间,瞪着眼前那个高出她几头的男人,看着他又心疼,又紧张无措的样子:“元华乖,不哭,等你将来长大些,朕再接你入宫!”
那一刻的焦愁,非为江河万里,非为他身边的那个女子,而独独是为了她武元华,而她虽似懂非懂,却明白他说了这话,便是允了他一生都会陪在了她身边,遂点点头,将眼眶中的眼泪生生的逼了回去,垂手乖乖立在他身边。
那一年,她不过五岁,比那时的上官婉儿还要小上一岁。
“陛下,醒醒,该用药了!”月过中天,月光照在冷雪上,冷色如在流淌,上官婉儿只觉心中愁苦如这月色般惨白。
月已淡去,天边露出微白。
“陛下,你该醒醒了”,上官婉儿轻轻的摇着她的衣袖:“真的——天亮了,你该醒了!”
一缕薄光孤零零的照射进来,窗前的青纱无声的起落,几片雪花从高处飘落,落在熟睡的人的发上,仿佛是那朵经年不曾离过鬓边的苍白挽花。
上官婉儿眼角的泪如冻化的雪水般无可阻挡的倾出。
神龙元年(705年),武则天驾崩。
虽则曾身为太宗的才人,最终却与自己的丈夫高宗李治合葬乾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