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声,黑色如流淌在山峦重岭间。那辆吉普车在宛转了几个山路后终于熄了火,唐天将车子停靠在陌生山坳边,就着夜光掏出烟,烟火猩红一点,在黑暗中亮起乍明乍灭。
“阿诺,看来我们真的迷路了!老风他们今天怕要空等!”
从车窗中这一刻探出头去外间观望的柳诺不觉回身望住驾驶座上的男子,美丽的眼睛中不无愧疚之意——若不是她的执意,此刻或许他们早已到达昭陵。
她随唐天后来下车,站在这个男子的身边,一高一低的两个影子,她刚及他的肩,站在这样一个男子的身边,是一种妥帖安稳。
“是我太任性了。”她对他道。
“傻丫头!”唐天不觉侧身揉了揉他的额头鬓发,黑瞳中有笑意闪过,灼亮的如头顶的星辰,手中拨过去的那通电话再次传来嘟嘟盲音,他拉着她的手在一处岩边坐下,仰头,那一天的星空,遥远的如已处于异世:“阿诺,会不会有些事是注定,这处地方,你我曾经来过?”
他尚记得初次见时,好像也有这样熟悉的恍惚。初春洛河边,鹅黄柳色下的女子,那轻浅的一笑,足以消融客行洛阳的男子心中那些本不能与任何一个人所能道得出的隐秘阴霾。
柳诺似有些被那样的目光所触动,心神微微一震,“我们不都是第一次来昭陵?……”她侧脸看向夜色中的九嵕山。
不过数月,发生的一切,便如一场梦境,她不过是洛阳大学考古系一名即将毕业的普通的女大学生而已,忽然于一日,洛浦公园,遇见一名男子。
而这个男子,将她带到了西安。
更或许同样没有设想到有一天她会离昭陵如此的近,她人生的第一篇毕业论文,会相关于那个帝王,而她,忽有畏惧,不敢去触碰这已近在咫尺的巨大山体。
山坳之中,四处是高大浓暗的山影,天宇高远,摇摇欲坠,如随时塌泄而来,有无言的沉重。
今夜,与那个帝王的初次相见,会在这片荒野之中,人生俱无,月色如要勾起眉端所有的往事……柳诺眼神一低,忽然不敢看唐天,将目光移向停在一边的车窗。
夜雾已起,沾在车窗上,有恍如泪水的液体缓缓的流淌下来,她的手在雾气中穿过,手指间微凉,她的目色忽然凝滞在玻璃上的一处镜像:“唐天,你看那边!”——她霍然转身,愕然望向那遥远一片的黑色峰峦。
唐天这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也是不妨一惊,在荒凉的九嵕山山野中,竟忽然有出现一道绯红色,沿着一处山体逶迤而上,恍若银河般发出柔和的光,诱惑中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谲意味。
而那,正是昭陵所在的方位!
夜,愈发的厚重。
看似落在不远处的目的地,车子却在山麓间盘桓许久,才在一座山脚下蓦地停住,两人这才看清那所谓的红色,原是几十乃至上百个红色的灯笼,一路悬挂着直达山顶。
那样一种喜庆,若为迎谁的归。
红色的光魅惑的透过车窗落在唐天俊逸的脸上,他的脸上有莫名的惊愕:“老风这手笔也忒大了些,荒山野岭的,他能到哪去弄这么多灯笼!”
柳诺的视线此刻不觉也被那绵柔的光色吸引,这漫山蔓延的,仿佛是旧时的喜庆,依稀的,她脑海中忽然闪现另一种画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远处的山影便倒映出那山脚下小小村落间弥漫的简单的喜气和甫挂满竹篱的红色灯笼……
“这是怎么了?”身边再次传来男子关切的声音,她陡然收回思绪,光洁的额头尚有思绪未及理清,只是惶急的想要去掩饰这突然侵入脑海的乱象。
她眼中的短时迷惘被唐天分毫不差的收入双瞳,却不疑有他:“风之华虽严厉些,却是个极好的人,处的时间长了,你便知道,你在他那里实习,我也放心!”
“我明白!”柳诺不觉展眉点点头,跟着唐天从车上跳了下去,风吹起耳后的发如幕般飘起,她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这一种缘分,终于情不自禁俯身,双手轻轻的覆上九嵕山的泥土,略带湿润沉重的气息,那段未知的历史就此在掌心中一晃而去就是千年。
让人不禁自问,千年之前,这里又曾经发生过什么!
当那帝王临幸此间,那衮冕金服之侧,谁的衣袂漂浮,若雾沾湿那一双玄瞳!玄瞳……柳诺情不自禁的回身去看唐天的那双黑瞳,几分熟悉,几分无故心悸。
——然,她迅即将那一抹心思掩去,不能让自己入魔的愈发深刻。
山脚处一块斜斜立着的木牌子,在山风中呜咽,说不清的冷清,上面用红漆简简单单写着“陕西省文物保护局昭陵临时分处”。
——若不是那个叫冬儿的孩子忽然掉进昭陵的这处缺洞,应该没有人会来叨扰这里的安宁。
——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所谓的梦魇,或许如此,最多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思罢了;柳诺望着眼前突兀而起,四壁环绕的山峰,暗自决意,再不愿多想。
山脚下这一番车尘动静,山顶上此刻已有人循声下来:“唐天,你小子总算还是赶到了!”高过半身的山路野丛中几个转弯,片时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声音俄而已近在眼前几米处,一人头顶着鸭舌帽,架着副黑边眼睛突然就从藤蔓中跳了出来,身后陆续还跟着几个人。
——考古博士风之华,考古界众所周知,出了名的冷菩萨,不苟言笑,入行三十多年办事从无出过一分差错,在这一业便弥足珍贵得如同国宝级人物,省局匆匆将这少少几个人分派来让他带领着临时看管昭陵,一是借助这人专业,舍他其谁,另一个便是事关未开发的帝王陵寝,一旦全国皆知,更不知会引发多少鬼祟目光和狂热追踪。
是以三日前一行人低调来此,于礼泉县的百姓而言,以为又是一次名不副实的循例调查,倒还是那个掉入洞窟的傻儿更引人谈资,收集目光。
当这阵热头过去,自然仍恢复往日平静。
然则风之华既然是一尊冷菩萨,自然是极少笑的。——可此刻他目光一勾一勾的望着旧时老友,那双小眼睛欢喜的似乎就此要淌出蜜来,那又怎会是众人所熟识的那尊冷菩萨,是以他的那几个长久跟在身边的手下个个面露诧异,相互觑着发愕,后来齐齐看向事发的源头,那个被风之华死死攥着肩膀的年轻人,再度被冷菩萨重重的箍在怀中使劲的摇散了几下:“小天哦,一年没见,想死老哥儿我们几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