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白月光,天边的星辰清落,光色幽冷。
她猛地睁开双眼,又看见了那熟悉的一切,飞阙斗拱,千殿重檐,在流银月光中恍惚,幽深似海,而脚下每一步却异常清晰的踏足,心随之颤栗。
然而却没有人,空无一人的偌大一片寂静地方,只有那无穷无尽于月下摇曳的牡丹花影如蛊惑,引她一步步朝前,永无止尽的路途,从此不知归于何方……那重重的门渐次在面前开启,渐次在身后关阖,她依稀忘了去停止脚步,只知道前面,那人在等。
“你是谁?”隔着身前的一道花影,她问那个月下寒窗前独立的人。
浓密的发在风中轻飞,却只有一个背影,孤独,寂寥,仿佛承受整个大地的荒凉。
“你是谁?”她问他。
他却长久的沉寂,恍如相隔两重的世,任一丝丝冰凉从空气中慢慢侵染到她的心际,几欲如深蓝海洋中渐渐溺毙而亡,瞬时失去呼吸和挣扎的能力,海水样四袭而来的苦涩顷刻间訇然灌穿了这尊此刻不知会是谁的躯体……
风从窗际来,吹散月光下的黑发。俊逸的额头如霜染白色——回头时,对上的是一双乌黑漆透的眼,当中看不出半分感情,只是一任擦肩而过。
她望着他擦肩离去的背影,眼泪忽然就这么流了下来。——她没有追,生知追不上!一影之隔,凭依的却是怎样的两处秋风。
“呃……”柳诺从残梦中醒来,天边晨光初透,淡白的日光穿透帐篷投下微乎其微的光影,脸上水迹重重,分不清汗水亦或是泪水,依稀仿佛是刚从何一处被打捞而回。
呆呆坐起,眼前的一切苍白如梦,心上冰冷的感觉却依旧未褪去:“你究竟是谁?”喃喃再次问了一句,她忽感觉眼角莫名的酸涩又生。
营地上已有人早早的生起炊火,烟淡淡的笼起,她走出帐篷,从陶缸中捧起一钵水淋在自己脸上,终于是清醒了一些……目光落在营地四周,同行的伙伴们起来的都很早,四周步履匆匆,却鲜少有人开口说话,这是考古队员特有的习性,因为工作性质的严谨和长年少与人接触,各自神色肃穆凝重。
她是洛阳一名即将毕业的考古系实习生,很多人都猜不透一个花一般娇艳的少女如何会喜欢整天和上古的青铜器,阴森晦怖的古墓混在一起……当她的同伴吹着凉飕飕的空调从百丈高的楼宇上俯视下方街道那狭小的芸芸众生时,这个美丽异常的女子却抛弃了那样的铅彩浮华,转而跑向了这处被世人弃绝在脑后的荒山野岭中……
为了什么呀……岁月如静水深流,天地辽远,山河永寂。会有多少孤独,她又怎会留下他一个人……
柳诺后来探起身子,四处寻找那个叫唐天的男子的身影!
感觉到一双窥视的目光凉凉的落在自己的后背上,她蓦地回头,冷不丁的对上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睛,目光带着刻骨的记忆,凌厉透空而来……那是营地外那个叫李福的老人的眼睛。
窥探虽然被发觉,老人的眼睛却没有丝毫尴尬和避让,却换上了另一种深深的悲伤,仍是上下打量着她。
“福叔!”她收起惊愕,远远的喊道。
老人却在这个时候转身,独自一个人往着山巅走去……九嵕山林木间起伏的影子就错乱的摇在他日趋孱弱的身躯上。
——只有矮小的灌木和偶然才来牧童的九嵕山峰顶之上,柳诺不知道这老人去那里干什么,但天际处,一轮红日正倚着山架跃跃欲出,老人这一路前去,就仿佛是为了迎接那轮红日的重临人世……
“早!”风之华这时扛着架子从这边走过,便顺便叫醒这个尚望着远山发呆的女子。
“早!”柳诺忙回头慌着应道,迎出笑靥。
“看不出来,第一趟野外作业,你倒比我想象中适应的许多!”风之华似乎松了一口气,不觉又停下问道:“唐天那小子跑哪去了,怎么一大早就找不见人影!”
闻言,也已寻找了那男子许久的柳诺脑海中猛然一动,径自往帷幕外跑去。
雾水正从木叶间溅落,沾湿衣角,云雾蒸腾的山谷中,青石上的湿意微消,雾风从远处来,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年轻人,斜靠在褐色的石壁上,正看一轮即将奔腾而出的朝日……当第一柱金色的光芒穿透云山雾海,林间枝蔓,透射在那男子的侧脸上,晨色中浮凸的半张脸上忽然有了洞察的笑意。
“丫头,是你?”那男子忽挺直身板,被晨光直射的眼角眯起如弯月。
此刻藏身在树背后,柳诺的脸唰的冷不丁红成了一个番茄。——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轻易就能将众人的目光吸引的男人,她也是不能例外的众人之一。
此刻她站在崖边的柳树下,柳枝轻扬,白色的衣边浅浅掠起,洛阳的花儿绽放的样子,就该是这般的轻柔,干净。于是,那个叫唐天的男子在这一日甫望见这考古系即将毕业的女学生时,不知不觉中,薄唇边无可抵挡的笑容再一次的溢开,汇成泛滥。
他牵着她的手,不急不缓的踱回营地。
营地上此刻人影窜来窜去,风之华老远瞅见他,已狮子功吼了过来:“我还以为你这小子又偷偷的跑了呢,你干这事可不是一两回了!”随即毫不客气的将自个的兄弟拉去做了壮丁。
柳诺一离了两人,忙一路小跑回帐篷,匆匆取了工作笔记,再奔向总控制室,曾如风之华所言,若晚一天,她和唐天会错失很多,因为就在今天,他们要进入那处坍塌的洞窟。
虽然前几日风之华已带领大家预先的在地表做全了防护工作,但是他们不知道昭陵墓内环境的平衡性究竟破坏到什么程度?!在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守护好陵寝中的一切珍贵遗存前,昭陵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尚未发掘的帝王陵寝之一,如今他们所做的,只能是抢救性发掘,虽然他们也明白,他们当前所做的一切,只能延缓那些文物消亡的速度,最终还是免不得会失去了它们。
这些经历历史洗劫留存下来的东西都是那样的独一无二……柳诺曾眼睁睁的看着一尊刚出土的唐三彩瞬间彩妆剥落,迸裂,碎成一块块灰色的黏土疙瘩。
而最近的那一次,慕士塔格峰峰壁上的那具千年的冰棺,高高的冰壁上,切割机的齿轮没入千年玄冰,冰棺摇摇欲坠,刺目的寒光瞬间耀盲了当时所有在场的考古人,就在那一刹那,那冰棺中的一切不复存在,他们甚至看不清,那冰棺中的女子原是怎样的容颜……
是同样散成了齑粉了么?
无人知晓。成了谜。
仿佛是从那一刻起,她的心中升腾起那样的念头,不愿去打扰那些沉睡千年的人。
而面对昭陵……为什么心中会有那样奇异的感觉,她既不希望那个人被打扰。但是,她却想再看看他一眼,亲眼看看他,比之那个叫东儿的孩子,她欲再一次目睹他的愿望穿透了自己这具身体的灵魂。
那是一种心魔吧?
但是当这一刻真正的来临,她却觉出这般的苦涩,仿佛连带着此刻的这苦涩,也并不属于她柳诺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