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怒海行舟,无数次的被甩于痛的浪尖再丢掷壑底,要将那脑海中苦苦维护的最后一丝清明压成粉末,撕裂般疼痛的身子骤然一轻,欲随风飘往那高高的云端,云端连晓雾,已见星河欲转……女子蹙痛一宿的眉间蓦地松开,失去痛感后恍惚只想沉沉离去。
“六儿!”一个清凉的声音却在后来硬生生的逼进她的灵台。
那人的手温凉,仿佛那个人的感觉,始终在她身边。虽不能替她挡去满身风雨,却总在她最无助时站及身后,但这一次,他却是要将她从那飘摇离开的云端拉回尘世之间,重临人间的苦痛。
而那苦痛,她一度如此恐惧,只盼这样一旦闭上双目,此生就再不用遇上,就可以如此遁去,不必再看清一些人面目之上的痛苦灾难重重。……如此断断的想着,她眉心忽的落上了谁的一滴泪,那泪顺着她的眉骨滑下,渗入她的唇中,就此尝出咸涩——那样一个离世出尘的人,竟然会为了如此不堪的她而落下泪来么?
再次面临那种抽筋刮骨的痛,体内一分分的下堕之势……女子眼角渗出丝丝眼泪,腹部体会奇异挣扎的扑腾,那个与她苦苦纠缠了一夜的孩子亟亟的要脱离她的身体。
凝阴阁外,那一声婴儿透彻天幕的啼哭,让那一颗颗悬于半空中的心重回体窍,三皇子望着那紧闭的门洞,只觉眼角干涩愈裂,虚晃站起,缓缓一步步推门走入凝阴阁内。
李世民望着弟弟的背影消失在凝阴阁内,一直紧握在身侧的双拳却始终没有松开。
天已现曦明,晨间的酷冷更胜寒夜。
这孩子竟然诞生在了武德九年的元日。
“是个女娃,眉眼倒与她颇多相似……”一身疲倦的杜如晦稍后从凝阴阁虚脱走出,对着李世民露出罕有的笑容……
秦王似感染他的笑意,俊逸硬挺的脸上此刻也浮出些笑意,那紧握的拳也徐徐松开了……
凝烟阁外,他驻足片刻,黑瞳明灭了几转,终是转身,出宫。
汗水濡湿了女子额角的鬓发并衣衫几重浸透,齐王仔细将妻子的几绺乱发拢至耳后……齐王妃无力避及,美丽双瞳就默默的看着丈夫这样的一举一动。
“父皇已赐她为和静县主,父皇说,难为你生这孩子遭了这许多罪,她的名字就让她的母亲来给!”三皇子望着那双淡的再没有一丝人气的瞳仁,眼中愧疚成灾,忽的俯身,将脸埋进妻子的肩颈。
齐王妃的双瞳当中浅色凝固,久久不能流动,及至这一刻,才透出些亮的光色,目色一转:“元吉,就叫她不哀,我只求这孩子一生安乐,永不知曾有的哀苦滋味!”洛阳女子攒聚笑眼,忽对着丈夫笑出。
齐王再度看清她此时笑颜,几疑为梦中,但咀嚼着新出生女儿的那个名字,却又是满嘴的苦涩。
“元吉,这世上的悲伤已经太多,她却是这般无辜!”初为人母的女子卧在床榻上,眼眸忽的水亮,也不知何故要对丈夫说出这样一句话。
不哀……秦王府,涵光阁。秦王轻念出这个名字。阁外,天气寒,从他薄唇中吐出的这个名字迅即的消失在他身周那无边无垠的冷雾中……
武德九年,正月。
淅淅沥沥了几日的罕见大雪终于停止,天作金阳,辉洒李唐广瀚疆域,以示恩泽。是故,唐皇对这位小县主的降生颇为看重,丰厚犒赏之余,特赐齐王妃在宫中原处休养。
风乍起,金檐宫树上披覆的积雪在浮空中吹散成微小的冰屑,女子推开窗,冬日的阳光洒进凝阴阁,那冰凉落在脸颊,别有些刺痛……
但如此承受着这样的痛,却反而让人淡淡心安,借以遮掩那片心底无边无涯的黑。
天地之大,她却置心如囚,寸步难行,胸臆间纳入坚冷的气息,渐渐不知如何去张口呼吸。
是以齐王府是一座牢笼,而这长安城的皇宫,何尝不是更加逼仄的一处所在。……凝阴阁内如此安静,她目光一一扫视而过她的亲姐姐送来的一切贵重,眉心就此更涩。
这一生走到今天,她与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之间尚存的那丝情分都已冷硬到烟消云散。
年去岁来,身不从前,灯照离席。
身边抖然传来嗯嗯呀呀的声音,她诧然回头,竟是那小小孩儿躺在摇床之中挥动小手小腿,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瞳中流光四溢,此刻定定的看住她。
因着身子虚弱,她并不能亲身照顾她,只得抱过她一次,直至今日宫人才将孩子放在自己身边,不哀却是一直闭着眼睛憨憨大睡,仿佛不肯睁开眼多看她这个生身之人一眼。
这孩子若知身世苦难,又岂肯真的再看她一眼?
然,阁内静寂无人,宫人许是怕惊扰到她纷纷退到外面,她与自己的女儿双眸对视,既有些陌生,又有些奇异,双手不自禁的抚上那吹弹可破的幼嫩脸颊,不哀仿佛是突然被惊了,水汪汪的大眼睛更睁的圆亮,亮堂堂如两滩黑水晶,讶异看着她,依依呀呀,似乎对她说着她并不能懂的话……
齐王妃颤着手将孩子从摇床中抱起,将脸颊贴在初生柔软干净的肌肤上,不哀挥舞的小手无意触碰过她的耳畔,有血性相连的颤栗刺透她的七窍心魂。
她忽更紧的搂紧了自己的这个女儿。
偏阁外,奶娘和另一明宫女正靠在桌上小睡,炉内火炭正旺。……被厚氅包裹严实的和静县主李不哀,就瞪着那双干净的尚未被世事污垢的大眼睛,疑惑而好奇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抱着自己蹑手蹑脚的走出凝阴阁。
举步,四处重楼,雪掩可去之路。
微冷的风,那偶尔落于发间的雪却倏忽不见了……她彷徨立在这陌生宫宇的一处檐廊下,举步维艰,面生凄凉,不得已低唇,将那样一个痛苦的吻落在女儿那小小光洁的额头上……不哀的小脸却是暖暖的,小手伸在空中似要捉住她头顶的那缕飞雪。
“外面天寒,怎么不好生在屋里待着?”
一个声音如那冰屑的微凉在她身后响起,停停,又道:“不要让阳光落到孩子的眼睛上!”一双颀长的手就此伸了过来,将她怀中的襁褓略收拾出一个折角,为小不哀挡去淡淡的天光。
齐王妃怔怔转身,怔怔望住来人,怔怔溺在那一片玄色目光中……
秦王卓然立在暖阁回廊之下的自己面前,面带淡的几乎遁去的笑意,也不知道出现在这里究竟已有多久,已看了多久,而她,竟至一直都没有发觉。
“能否让我抱抱孩子?”面前的秦王忽然开口道。
她茫然不知何时将不哀送到他的手中,男子伸手接过,动作娴熟,小女娃舒适的躺在他怀中,二皇子低眉逗弄着这孩子,不哀便发出嗯嗯的讶异欢愉。
“这孩子长的像你!”秦王低唇说出,却未曾抬过头,一直是看着襁褓中的女婴。
齐王妃低下头,置若未听见,片刻低道:“殿下,将孩子给我吧。”
秦王便伸手,要将怀中的女婴交还给她的母亲,不哀转动着水亮的大眼睛,蓦地小小的手掌却猛的攥住他的食指……仿佛雷击一触击中,那奇异的感觉直震的久经沙场的秦王浑身无故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