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随风卷起,帘幕外,一个孤峭人影长久的站在涵光阁外的梧桐树底,任身边人来人往,清冷置身于一切之外,以一种从来平静的姿势面对周遭。
身后忽有裙衣窸窣靠近,脚步声虚乏,晚阳将一个萧索的女子身影终于拉到他脚边,这人心中猛的抽痛,猝然回身,撞进那一双无神的水眸中。
那张熟悉的脸虽显如此狼狈,如此无望,但那张脸上的那对眸子,却是出奇的平静,平静的让人心生瘆人寒意——而果真是到了这一日的来临。
“听说,陛下已另有诏旨!”齐王妃迎着夕阳惨惨笑出,望向他,眼中不知是讥讽还是痛苦。“杜先生为秦王府第一谋臣,终于不负秦王殿下的所望!听说如今宫外民群集结,连朝中大臣都有联名上奏改立之意……”
杜如晦薄衫下的身躯极冷似的抖出,猛的撑掌,扶住身边立壁。
从离山最初的见面到如今,她从未见这杜先生有如此失态过,仰首望他,嘴角微动,俨然欲哭而出,却因那眼中的最后无望不愿落泪,手掌一松,那个早被齐王摔碎的瓷瓶就摊在她的掌心,瓶中流出恍若泪水一般的液体。
“我早该想到,既有杜先生在,他如何会有事,只是从来都是我糊涂!” 残阳如血,齐王妃侧身,离开。
“你不去看看殿下?”离山的杜先生在她背后咄然出口。
“是!我是该再去看看他!”齐王妃忽一笑,笑的仰目,将眶内的那片泪水逼回心上。
……李世民站在涵光阁的门口,一周一世界的寂静,那女子就站在院子中,不肯再靠进他一步。风吹起了她满头的银丝,触痛他的眼神,伸手,从背后将那女子和着这苍凉暮风一并拥入怀中:“是我不好!”
这样一句话,便引来女子一笑,这女子自以为稀疏平常的一笑,那笑容却只能令人难过。转身,白发下的容颜似乎再熟悉不过,却陌生,因为那额间多出的一份无能为力。
是的,无能为力。
她对面的男子如何没有看见。
那女子此刻仿佛在笑,那笑意却飞散在残阳中,再回不到眸中,他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紧紧将她拢在怀中,她的身体安静,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只有眉间终究是一分分凉了下去。
“元吉怕都已经猜到了——你早做打算……”她开口,双眸空蒙似再看不见。
他没有迟疑的点头,目中有不安的疑窦。
她看不清他眼中的疑惑。“我知道你真的必须走到这一步……”她惨淡开口,“即便元吉将这张薄薄的纸捅破——阿史那燕说她不后悔来找过我,我曾经所做的,我也不会后悔!”她道。
“我知道大军开发之前,你必须让你的父亲回心转意!”她仰首,对上那双讳莫如深的黑瞳,一头白发飞扬:“但这一回,他绝不会再原谅我!”
李世民望着这个女子风中支离的脸,于冷风中缓缓伸手……
齐王妃却退后一步,微扯的唇边始终再化不出一个笑容,白发飘在风中:“殿下,你要走的路太远,我始终追不上你的脚步,我一个人,其实很怕”,她后退一步:“你,原谅我好不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世民不妨上前一步,余毒方清后的双掌揽住她双肩,冷不丁的一口腥甜,便喷在她水蓝裙衣上,望去,如一滩永不能化开的痕迹。
“既然到了这一步,留在这里!”他冷硬在她耳旁开口。
齐王妃久久看清男子那张脸上的此刻决绝,“念在往日情分,殿下,我求您,若到了那一刻,请殿下放过我齐王府!就当是……对杨珪媚不忠的赏赐!”忽轻轻推开他,隔三丈夜风,身子徐徐跪下……
“你到底还是为他来求我?”二皇子不觉嗬嗬冷笑而出,瞪着她许久,久到恍惚可以将两人之间曾有的一切都裂成渊,生生对立两岸。
“放过?”他冷冷出口:“真的会有那一天?”
齐王妃跪在地上的身子顷刻抖的如寒蝉,抬起头来的脸上却笑的若莲花皎洁,道:“会有那一天,殿下终会得偿所愿,也会放过齐王府所有的人!”
秦王目中的恨意迅即涌出,就此将那对黑瞳最后湮没,许久,转身:“如果这是你的决定,你可以走了,这辈子最好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你会后悔!”
齐王妃微微含笑,忽深深给他又磕了一个头,身姿站起,满头的银丝如黑暗中都能将人眼钉盲的银针。
齐王妃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涵光阁外,这寂静的院中,忽然涌出一堆奇异的人,他们有的羽扇纶巾,有的黑甲银盔,一双双凛冽的眼中散发寒且悸的光芒:“殿下,若她通风报信,后果不可设想!”
尉迟恭已从桐树下拔腿追出,却被一双尚显虚弱的手拦住:“她不会,让她去!”暗夜中,晦涩如一滩墨的男子霜冷开口。
六月三日,齐王府。月光下,摇床上的孩子粉雕玉琢,小嘴微翘,眼眸湿润,轻睁的一瞬间,亮若星辰,却又随即阖上,睡的昏昏沉沉,只是将自己藕节般的手搭在了她的掌心。
——这孩子的小手这般温暖,并不像她身上血液的另一半出处,她感受着不哀脉搏的跳动,在一片暗冷中,近乎贪心的望着女儿熟睡的容颜……
屋外的月光冷冷的照入这间屋子,轩窗下的那一片暗中,齐王静静的躺在哪里,苍白的月色就洒在他俊美的脸颊,那仿佛鬼斧刀工般的容颜上,神情却淡的几被刻刀无情削去。
可以听见夜静的吐纳声。她在这异常的宁静中,忽倾听出一丝不寻常的呼吸声,微微偏头,惊诧回望见那锦榻上静躺的男人。
他此刻竟然还肯在她的屋内!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锦榻上的人却已先她开口,始终紧阖的一对眼,仿佛连睁开再看她一眼都觉太累。
铜镜反射的月光幽青,映上她形容魑魅:“我也以为我不会再回来了……”齐王妃喃喃自嘲笑出。
可是她在长安街道上孤鬼游荡,竟会一路跌跌撞撞仍走进了这幢齐王府的大门!
“明日我会去向父皇辞行,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反悔!”三皇子唇边缓缓流出话语:“至于你和不哀,要去秦王府还是留在此处悉凭你所愿,若是仍旧住在这里,齐王府的一切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有所改变!太子那,我已为你留下后路!……若最终是秦王,我便无需再多说什么!”
齐王妃不由得一愣,面容惨淡:“你要走?”
“是!这岂非正如你所愿,长安的事从此与我再无半点瓜葛!”三皇子徐徐睁开双目,月光薄薄的笼进,看不清楚那眼瞳中终究还剩下什么:“这样对你和我,也算是最好,我们之间两清收场,好在最终我并没有亏欠下你!”
他从锦榻上站起,没有看她:“媚儿,以后,我们这一生都不要再见了吧!”齐王唇畔留最后一丝笑道。
齐王妃双肩一震,淡淡,脸上也终于露出笑容,缓缓道:“好,那就不见吧!”
三皇子轻拂衣袖,离开。
一重门,从那里面踏出,竟会有如此的清爽,仿佛这一腔内藏太久化脓的溃烂,终于在这一刻间冰释,月光下,他神清气爽,去迎接他前面的路。——曾然,从今以后,那条路上不会再有一个女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