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峥这个人叛逆不讲道理，自从进了军营，手上沾染了不知道多少人命，最不怕的就是报应。
所以老太婆的话对他来说没有半点威胁，季峥毫不在意的挑了下眉，舌尖在口腔扫了一圈，抵着上颌弹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轻佻又不羁，分明丝毫不把老太婆放在眼里。
老太婆浑浊的目光淬了毒似的扎进季峥身体，季峥皮糙肉厚由着她看，乔灵却感受到了强烈的敌意，突然挣扎着扭头看向老太婆，冲老太婆做了个鬼脸：“老丑八怪，你才会遭报应！”
乔灵本质上怂得很，捅了马蜂窝又不敢自己担着，连忙紧紧抱住季峥的脖子求保护。
老太婆在季家这么多年，被季峥顶撞骂老东西也就算了，现在还被乔灵骂成老丑八怪，这叫她如何受得了？
“你……”
老太婆抬手想教训乔灵，手腕被季峥扣住。
季峥力气大，一点没有尊老爱幼的意思，捏得老太婆腕骨生疼，整只手都好像要断掉。
“我说过，有我在，她可以在恒城横着走，现在不管她说了什么，你都只能给我听着！”季峥沉着脸宣告，语气严肃冷厉，像六亲不认的冷血怪物，只有挂在他身上的小姑娘才能让他有那么一丝人情味。
季峥发了狠，老太婆根本挣脱不开，张妈担心极了，连忙上前求饶：“二少爷，夫人也是太担心大少爷了，还请二少爷不要见怪。”
张妈说得恳切，季峥抬脚把她踹到地上，张妈也老了，身子骨不行，被踹到地上以后喘着气半天没有爬起来。
老太婆神色微动，眼眸气得发红，却不敢再对季峥说什么。
季峥不依不饶，揪着老太婆不放：“本将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他咄咄逼人，非要撕破老太婆这么多年庄重的外衣，逼她低头认清现状。
季峥早已不是季家可以随意处置的人，他有能力处置季峋，也有实力护着自己想要护着的人。
“夫人！”
张妈爬过去扯了扯老太婆的裤腿，示意她不要跟季峥硬碰硬，先服个软比较好。
“懂了。”
老太婆终于松口，季峥也满意的放开她。
她老了，手上皮肤皱巴巴的，看不出红肿，但常年戴在手腕上的那串佛珠有几颗出现了裂痕，裂痕很小，旁边的人看不见，只有老太婆知道自己的手抖得有多厉害。
不只是疼，更多的是害怕。
这个叫季峥的狼崽子，已经完完全全长成了一头凶悍的狼，再不受季家任何人掌控。
丢开老太婆，季峥随意地扫了一圈大厅的人，见这些人都躲着他的目光，满意的抱着乔灵离开。
大厅静默了片刻，还是老爷子开口发话：“好了，大少爷被抓进司令部大牢具体会怎么样还不知道，没处理完的事，先让老三接手处理。”
季嵘自小纨绔，这些年根本没被分派过什么事，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猛然听到老爷子说这话，顿觉不妙，连忙开口：“爹，我不行，我……”
“谢老爷恩典！”三姨娘打断季嵘的话，眉开眼笑的冲老爷子福身行礼：：“嵘儿不小了，的确也该学着帮他大哥分担一些了！”
说着话，三姨娘还特别看了老太婆一眼。
被老太婆欺压这么多年，三姨娘今天是最开心的，季峋被抓了，老爷子现在只能倚重季嵘，若是季峥杀了季峋，季家被季嵘继承那是迟早的事。
季嵘压根不像三姨娘这么想，他是季家最小的少爷，论出风头有季峥，论乖巧听话有季峋，他上不去也下不来，索性做好了纨绔少爷的打算。
他没有争家产的志向，更没有当季家掌权人的想法，只要季家在一天，他能过一天快活日子就好。
今天陡然让他接手家族的事，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爹……”
季嵘还想再说点什么，老爷子眼尾一挑，精锐的冷芒便射了过来：“怎么，还有事？”
“……”
季嵘咽了口口水，没骨气的把到嘴边的那些话又咽了回去，认真摇头。
“既然没什么事，那就散了吧。”
老爷子发话，其他人立刻站起来往外走，两个护院把兰溪抬走，夜澜也想起身离开，老爷子沉声开口：“你等一下。”
夜澜一直低着头，也没看见老爷子的脸，却本能的知道老爷子叫的是她，重新跪下。
人很快走完，大厅很快安静下来，也更加空旷，老爷子没急着说话，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夜澜，好像是这两年来第一次正视自己这个儿媳。
夜澜低着头，浑身绷得很紧，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条剧毒的毒蛇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这条蛇一口吞下。
“抬起头来！”
良久，老爷子如是说。
夜澜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有种弱柳扶风的味道，让人不自觉心生怜爱。
“会唱什么戏？”
老爷子问，语气平静，像是在寻常不过的找她来话家常。
夜澜一颗心莫名悬了起来，不知道老爷子到底想做什么，但也不敢犹豫，只能讨巧回答：“比较出名的一些戏都会唱的。”
她的嗓子哑得厉害，这些日子一直没好，再也没有当初软侬可人的声调，老爷子点点头算是知道了，半晌又问了一句：“最擅长什么？”
“……《西厢记》。”
夜澜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她知道这个答案很冒险，若是赌错了，老爷子怕是会直接让人崩了她。
老爷子的眼神变了变，从刚刚的凝视变成了尖锐的审视，似乎想要剥开她的皮囊看清里面装着是人还是会吸人精血的妖怪。
“当初见到他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回答的？”
老爷子问，声音听不出喜怒，夜澜感觉自己一脚踩在薄脆的冰面上，稍不留神冰面就会碎裂，让她掉进冰窟万劫不复。
然而这一步已经走了出去，她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是！”
夜澜坚定的回答，同时挺直背脊，目光坦然的和老爷子对视。
她的眼睛很亮，折射着细碎的亮光，明明憔悴又狼狈，却好像又回到两年前，鼓点急促的戏台上，只要她亮嗓，就能被万人仰慕。
这些年敢这么直视老爷子的人很少，老爷子眼底泛起一丝兴味：“你知道他的身世，故意接近他的？”
老爷子问的是两年前她被季峥收进兰香阁的事。
夜澜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这件事了，这会儿被老爷子强硬的逼着回想，胸口有点发疼。
“世道艰难，我带着溪儿逃难到恒城，必须要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兰香阁那个时候正好在招戏班子，但我只有一个人，我知道二爷肯定不会收我，不得不用了一点手段。”
她想尽千方百计打听了季峥的身世，知道他有一个唱戏的娘，生下他后与人私奔，结果被老爷子发现当场打死。
夜澜记得那个时候，季峥也像老爷子这样坐在她面前，问了刚刚那几个问题，夜澜的回答也与当初的回答一模一样。
她其实最擅长的戏不是《西厢记》，而是《霸王别姬》，但坊间传言，季峥的生母最擅长的是《西厢记》，于是她擅长的戏也变成了这个。
夜澜不知道季峥猜没猜出她的用意，但她必须承认，当初她是抱着一定的目的接近季峥的。
老爷子对夜澜的回答并不意外，他眼神有片刻的悠远，似乎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被他亲手打死的女人。
那个女人穿上戏服的样子很好看，脱下戏服以后也温软纤细，和他喜欢的姑娘有那么一两分相像，但他已经记不得她的名字了。
“你很聪明。”
老爷子夸赞，到了这把年纪，他其实是很少夸人的，但夜澜丝毫不敢放松，身体绷得越发的紧，紧到背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让你留下来是因为什么吧？”
老爷子又问，夜澜头皮发紧，伏身趴下：“儿媳愚钝，不知……”
话还没说完，眼前一片衣角飘过，肩膀就被一股重力压下，是老爷子走到她面前踩住了她的肩膀。
老爷子力气很大，踩得夜澜上半身完全压在地上，腰肢几乎要被生生折断，夜澜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痛吗？”
老爷子问，语气依然温和，让人毛骨悚然，夜澜连忙服软：“儿媳若是做错了什么，请爹明示！儿媳一定改正！”
老爷子没有说话，只是脚上加重了力道，夜澜甚至听见自己腰骨挤压发出的清脆声响。
“爹想要儿媳做什么，儿媳绝无怨言，请爹脚下留情！”
夜澜给出自己的诚意，她大概猜到季峋的事瞒不住老爷子，但老爷子没有急着处置她，反倒来了这么一出，定然是因为留着她还有用。
见她上道，老爷子脚上的力道松了一些，夜澜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老爷子收回脚，用脚尖挑起夜澜的下巴，唇角罕见的勾起一抹笑，像极了山里修炼成精的狐狸：“你觉得你能为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