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臻好久没有睡得这样沉。
梦里，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公主，被母妃捧在手心里的心肝女儿。母妃穿着绯红色的流苏裙，神采飞扬。她拉着秦臻的手，朝着那个坐在高位上的男人骄傲地点头道：“我的女儿，将是秦国最尊贵的公主，我要她一生欢喜，要她一生无虞，陛下，你肯吗？”
那时的秦臻还甚是年幼。
她的母妃有绝色的面容，倨傲的性子，走路时生风，无论去哪里，都是明媚自信，笑容如繁花娇艳不可方物。
那个男人一步一步走下金阶，走到她的面前，附身来看她。
他的手伸到她的面前，五指摊开，掌心里放了一个浑身通透翠绿的镯子。
他说：“这个镯子叫流云镯，天下仅有，独此一只。就像孤的女儿，最受宠的，只有你一个。”
母妃松开握着她的手，投入那个男人的怀抱中。
他们像是画中的璧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母妃集三千宠爱于一身，飞扬的裙裾，娇艳的面容，笑声像是小鸟，飞出皇城，飞向四面八方。
她时常看到，旁的妃子们，在暗处盯着母妃时，脸上流露出来的艳羡和嫉妒。大皇子秦午阳的母后端妃，曾经是母妃最亲密无间的姐妹，而后却又因为两人入宫共事一夫，互相嫉妒，最终反目成仇。
端妃根本争不过母妃，母妃受尽宠爱，风光无限。秦臻知道，端妃恨她恨得要死，却又无计可施，只得郁郁成疾，最后索性出家，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而后母妃却染上了莫名的病，一病不起。
在临终前，她瞧着秦臻，目光落到她手上的镯子上，依旧是那样美艳而高傲的样子，欣慰却又冷傲地说道：“无论如何，我的女儿都将是秦国最受宠爱的公主，就正如同我一般，是整个秦国最美的女人，最受宠爱的妃嫔。”
她至死都宛若一只美丽的天鹅，绝不会屈下她那高傲的头颅。
秦臻一生都没有见过她这样傲气的美人，母妃是秦臻一生的向往。
可她的一生却并不能如同母妃一样，备受万人宠爱，倨傲飞扬。
她将颠沛流离，她将在异国举目无亲，她将在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身体里面对牛鬼蛇神，在龙潭虎穴里勉力生存。
她很难过，也很害怕。
人命这般脆弱。哪怕是一国帝王，却这么轻易的，就折在了自己的面前。
还是用自己的那双手。
她在梦境深处蜷缩，泪流满面。
有人却俯下身抱住了她。
秦臻慢慢地睁开眼睛。
月色凄迷，苏流云坐在自己的床榻前，一只手伸到她的眼眶下，静默无声地替她拭去了眼泪。
他端坐在那里，月白色的衣袍，月光如泻，映衬得他的脸无比温柔。
秦臻痴痴地望着他。
这张原本属于自己的脸上，竟然已经莫名地出现了一抹陌生。冷肃与漠然在这张妩媚的脸上所交叠，最终化为一片平静。
她都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或许灵魂换了，内里的性格也会影响到外在的模样。
苏流云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别再哭了。”
秦臻慢慢地抬起手来，脸上一片温热，触手湿了一片。
她连忙擦干净眼泪，坐在床边。
苏流云望了望外面的月光，目光挪到她的面上，继而温声说道：“昨天吓到你了么？”
秦臻不置可否。
两人陷入沉默。
苏流云凝视着她，瞧她往后面瑟缩了一步，斟酌片刻，慢慢地说道：“你不必怕我。”
见秦臻低着头，他又说道：“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秦臻却是摇摇头，勉强撑起一个笑，说道：“我知道，我们是为盟友，各自的身体还在对方那里……我不是怕你，我只是……”
她的声音轻微，细如蚊呐：“我只是没想到，他……楚国的太皇是你的生父，你下手这般突然，我有些没法接受。”
苏流云没说话，他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是，是我的生父，但我和他之间，有仇。除了憎恶，我们之间没有其他任何感情。”
他抬起头，眼里目光灼灼：“如果不是对我母亲始乱终弃，我母亲也不至于早逝。这一切都不至于此。”
继而，他又说道：“今日是我临时起意，实在是唐突了。只要老皇帝一死，楚意辞方寸一乱，自然不会有时间来对付我。至于让我陪葬么，那也得等到七七四十九天的忌日过后，皇陵打开，才有机会。”
秦臻瞧着他，心里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悲伤。
苏流云却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等到皇陵大开之时，就是楚意辞亡命之时。到时候我再联通其他人，将你推上皇位。”
秦臻愣愣地听着他说。
苏流云望了她一眼，皱起眉头，说道：“柳相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他是我的义父，养着我的目地，怕不止是为了让我辅佐楚意辞登基。这几日你若是得闲，按着我吩咐好的步骤，去柳相府走一趟。柳相心里和我还是有些顾念在，若是你要登基，必须要柳相来作证证明你的血统……秦臻！”
他的声音忽然拨高，吓得秦臻一哆嗦，情不自禁地看着他。
苏流云狐疑地问道：“你在看什么？我在同你讲事情，你为什么要出神？”
秦臻还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苏流云不耐烦地伸手，想要扶住她的肩膀。背后却冷风一凌，一把剑搁在了他的面前。
若非苏流云够警觉，动作够快，那把剑就把他的手给切下来了。
秦臻坐在床榻上，沂南手里握着一把剑，挡在她的面前，剑刃对着苏流云。
他脸上表情冷厉，分外恼火道：“公主，请自重！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溜进我们将军房里，逼迫我们将军为你做事！昨日郁南殿里的事情，我们都皓月说过了！公主，你是将军的心上人，别的我们且不管，将军愿意顺着你，成为你的棋子，可我们却不乐意！”
他愤怒地看着苏流云，咬牙切齿地说道：“你非要逼我们将军去完成你的野心！我们将军不是你可以胁迫的！别想着把我们将军当棋子！”
苏流云愣住了，他瞧着面前的沂南，情不自禁柳眉倒竖，厉声道：“沂南，你好大的胆子！”
沂南却是毫不畏惧，义正言辞道：“公主殿下，夜深了，你该回房了！将军不想看见你，若是你下次再敢来这里，休怪我们手下无情！”
苏流云站在原地，半响之后才冷声道：“我没有胁迫你们家将军，若是不信，你自己倒是问问他。”
沂南却是不为所动，坚定道：“公主殿下，将军心软，可我不会心软。”
苏流云在原地立定许久，瞧见沂南背后的秦臻目光黯然，这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沂南回过身，心疼地跪在地上，朝着秦臻说道：“将军，沂南照顾将军不周，让将军受惊了！请将军责罚！”
秦臻没说话。
她垂眸坐在床榻上，半响才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沂南有些诧异，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秦臻的脸色，继而忐忑地说道：“该是辰时了。”
秦臻嗯了一声。
房间里唯有月光流泻如瀑，再没有人说话。
沂南有些摸不透她在想什么，瞧着她坐在床榻上垂眸凝思的模样，半响才迟疑地说道：“将军，若是无事，属下就退下了。”
秦臻却是出声道：“沂南，你对我有多忠心？”
沂南一愣，不知道她问这个干嘛。
不过既然发问了，他还是思索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愿为将军出生入死，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秦臻稍微有些回神，她瞧着沂南的脸，半响才低声说道：“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沂南这下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他一脸懵逼地看着秦臻，半响才慢慢回忆似得说道：“将军是个好主子，和我们这些部下同进共退，是个有仇必报，有恩必偿，说到做到的人。”
秦臻默默地听着，又问道：“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吗？”
沂南越发觉得奇怪，可他还是老老实实答道：“那要看是杀的什么人了。将军有时冷血无情，有时却又善良温和，这都不能一概而论。”
秦臻慢慢地点头，继续问道：“那我会骗人吗？”
苏流云说了一定会保护她。
她见到了他冷酷无情的一面，现在急需要稳定自己的心神，去确认呆在苏流云身边和他结成同盟是正确的选择。
沂南歪了歪脑袋，说道：“将军从来不骗我们。”
秦臻的心终于算是稳定了下来。
苏流云是个危险的人，但也是个可信的人。
她低声说道：“无事了，你退下吧。”
沂南点点头。
秦臻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似得，叫住他：“别忙，我还有事情要交代。”
沂南刚要起身走，听到她这么一说，当即回过头说道：“但听将军吩咐。”
秦臻慢慢地说道：“去给我备辆马车，明天我要去柳相那里走一趟。还有，你去跟皓月说，让平淑公主光明正大的来将军府一趟。别再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若是让有心人瞧见了，反倒要在上面做文章。”
沂南有些楞，皱起眉头说道：“去柳相府沂南明白，可是叫平淑公主来做客是什么意思？将军也知道，她就是在利用将军你……”
秦臻挥手道：“我和平淑公主是为盟友，旁的事情，你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