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房间里,点着一盏小灯。
烛台上,放着一本陈旧的书籍。
苏流云坐在窗台前。
窗扉紧闭,豆大的烛火跳跃着,映出他脸上一片冷漠的神情。
广袖流云裙,腰系纤纤带,这个美貌的身体和这个破旧的房舍格格不入。
自从那一日提起嫣萝夫人,柳相便不再同他谈话。他不过是说,这个提议值得考虑,其他的却是再未谈起。
这两天里,除了日常有侍女过来服侍他,照顾他的基本饮食起居外,再是没有其他人出现。
柳相把他安排在自己曾经住过的小院里,想来也是随心吩咐,想着之前他曾住过的小院尚且有人收拾,便直接将他安置了进去。
苏流云坐在木椅中,这木椅曾经与他齐高,如今不过是及到他的膝盖之上。房间里的陈设没怎么变动,只是木椅桌台前,都泛起了灰黑色的痕迹。
曾经的昔年旧物,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桌台前摆着一本字迹陈旧的书。
苏流云伸手,翻开这旧书。上面画着的是无数玉雕解剖图。
这曾经是他被柳相府收留之后,唯一带在身上的,母亲苏洛玉的遗物。
苏洛玉是玉雕师,她曾经雕琢出无数玉雕珍品。这部画册是她的心血之作,上面收集着无数玉雕名作的平面结构图。
苏流云参军之前,曾经将这本书交给柳相保管。那时候,他对柳相无比敬重,他是他的义父,是他颠沛流离许久之后收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他的一切都是他教的,在他的心里,柳相虽不是生父,却胜似亲身父亲。
只是可惜柳相最后只把他当做一颗用尽便弃的棋子。
如今他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换了一个身份,与他谈起合作事宜,两人之间再没有一丝往日的恩情。字字交锋里,尽是权谋算计。
现在想起来,往日情义,未免觉得可笑。
自他在这小院里住下后,柳相便吩咐旁人,将这玉雕画册送还给了他。
苏流云几乎都快忘了,这以往他贴身带在身边的母亲遗物。
苏洛玉的字极其娟秀,只是年月侵染,上面的字都晕开了,有些字词,都看不清楚。
如今柳相那边还没有个准确的回信,他便闲来无事,干脆坐在窗台前,借着一盏幽幽烛火翻看着这一册玉雕图案。
不得不说,苏洛玉的手艺还是极为巧妙的。
这册子时经久远,上面的玉雕皆是鬼斧天工之作。有活灵活现的玉兔呈祥,有隐匿于云雾中的蛟龙腾瑞,还有雕琢的高山流水图。
这画像上面,各册各面画的纤毫毕现,面面俱到。
下面的小注批示,字迹很是模糊。
苏流云看了一会儿,实在是辨认不清这些字迹,便放弃了。
画册摊开一页又一页,翻到这本画册即将结尾的地方,他却眉头一皱。
最后几页似乎被人撕掉了。上面的毛边不怎么整齐,似乎是撕下这几页的人很是慌乱。
苏流云用手指抚摸着最后几页的毛边,有些狐疑地用手指将毛边拨开,细细地数了下页数。
一共是三页。
往昔里他将这本书带在身边的时候,从来不记得这里有被撕掉的痕迹。也可能是他一直在流浪,自从母亲临终后,他将这本书和流云佩带在身边,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根本没有闲暇时候可以翻看这本书。
在这撕掉了的毛边后面,余下的书页上便尽是空白。似乎这几页,便是苏洛玉生时最后的玉雕解剖图。
念及流云佩,苏流云将手腕上的流云镯褪了下来。
这秦臻原本的身体上,一直带着这枚流云镯,它的材质和自己的流云佩一模一样,连里面空心雕琢的方式都尽数相同。
烛火下,流云镯里面,白玉兰花的轮廓纤毫毕现,美轮美奂。里面流转的雾气朦胧,美不胜收。
这和他的玉佩真是相辅相成,天造地设。
苏流云将玉镯放在空白一片的书页纸张上,迟疑了许久,皱起眉头。
自己的流云佩肯定是母亲苏洛玉打造的,那是否这材质相同的流云镯也是她的心血之作呢?
自己和秦臻,各自拥有一枚流云镯,流云佩,是否是这流云镯和流云佩让他们起了作用,才会发生魂魄易体互换身体的情况呢?
苏流云在书桌前静静地坐着,过了半响,他才迟疑地拿起那流云镯,套在手上。
倘若明日柳相再不给他一个回答,他就该离开相府了。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条线索。秦臻在他的身体里,这也始终不是个办法。
他们终究该是要换回来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流云回过头去。
有人站在房门前,沉默地看着屋内。
苏流云站起身。
凭着气息,他也能感知到,来人不是相府的婢女。应该是有功夫在身的人。
如今天色已经晚了,夜幕笼罩着大地,将来人的身影笼上一片阴影。
不知道这来的人到底是谁,苏流云有些警惕地站在书桌前,同时悄无声息地将手里的书页拢起,放在袖中。
门外的影子动了。
无忧郡主一只脚跨进房门,然后站定。
隔了半丈的距离,烛火的光在她的脸上跳跃,映出半明半灭的阴影。
瞧见来的人竟然是江知欣,苏流云脸上先是一愣,继而不动声色地将神情收了回去,只是装作警惕,平静地问道:“你是谁?”
江知欣站在那里看着他。
她的眼神很是复杂。
看见无忧没有说话,苏流云心里有些狐疑。江寒洲和柳相素来政见不合,江知欣也不可能莫名其妙来到柳相府。
而且,她来这里做什么?
无忧郡主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转来转去,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就是平淑公主了吗?”
苏流云点点头。
无忧郡主直勾勾地盯着她,用一种极为诡异地语气说道:“果然是个大美人啊……难怪流云哥哥会那么喜欢你。”
苏流云心里咯噔一下。
这句话里的信息含量好像有点大啊……
无忧郡主望着她,目光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沉沉地说道:“你和流云哥哥的事情,他都和我说了。他既然对你一见钟情,让我来看看你的安危,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苏流云还未说话,无忧便是松了口气,说道:“流云哥哥以为你被柳相要挟,困在府中。现如今一看,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苏流云无语地看着她,无忧郡主却不知道她面对的到底是谁,只是低声恨恨道:“要把流云哥哥拱手让给你,我心里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情爱里没有先来后到,可是,明明是我先来的!”
她说着说着,眼眶便微微泛红,流露出几分恨意,盯着苏流云。
苏流云不由得出声道:“停一下,你先说一下,苏流云跟你说了什么?”
这个秦臻!真是以彼人置身还治其人之道!
他就瞎掰自己和秦臻的关系,没想到如今秦臻也会瞎掰回来,让无忧郡主都找上门来了。
无忧盯着她,冷冷道:“流云哥哥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还在这里跟我装傻充愣?”
苏流云深吸了口气,放缓了语调,安慰似得低声说道:“你就是无忧郡主,江知欣,是吧?”
无忧点了点头,旋即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流云哥哥跟你提起过我?”
苏流云当即点头。
无忧神色依旧不甘,盯着苏流云,半响才说道:“看来你们的关系确乎亲近。”
苏流云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只是哭笑不得地看着无忧。四周寂静,外面夜幕笼罩,唯有这一点灯火燃在房舍中。
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再和无忧解释。可既然无忧已经找上门了,他还是得给她一个交代。
苏流云沉声说道:“无忧,你和苏流云相处多年,你也该知道,他只是将你当做亲身妹妹看待的。别的风花雪月的事情,他从来没想过。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女子,你该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强求的。”
无忧郡主蹙起眉头,冷哼道:“你倒是清楚。”
他能不清楚吗?
无忧郡主望着他,定定地看了半响,才说道:“我已经答应了流云哥哥,保护你的安全。跟我走吧。”
苏流云反问道:“去哪里?”
无忧郡主冷冷地看他一眼,很是不耐道:“还能去哪里?离开相府,回你的和亲驿站。”
苏流云沉吟了片刻,才问道:“你这番好意我谢过了,无忧,只是我留在这里还有事情要做。你自己走吧。”
无忧郡主当即恼恨道:“你留在这里做什么?我知道流云哥哥是想要联络柳相,同他一起商量事情。如今流云哥哥已经亲自来了,你已经不必在这里当他的说客。他担心你的安危,你却还不知好歹。”
苏流云当即一愣,神色有些庄重,问道:“镇国将军也来了?”
无忧郡主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流云哥哥在前堂和柳相会面,已经聊了几个时辰。如今我见他似乎难以脱身,便独自一人来找你了。”
苏流云苦笑一声,叹了口气,这个秦臻,真是教人哭笑不得。如今他和柳相已经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前进一步便是结盟,退后一步便是反目,她不懂这千钧一发之际比的就是谁的耐心,反倒自己跑上门来。
苏流云当即一撩裙摆,说道:“她在这里,我同你一起去见见她。”
无忧很是不耐地说道:“她让我带你离开相府,不是让你去见她的!你若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大可以在回到你的使驿后再去找她!”
苏流云见她不答,便也不再多问,径直往门外走去。
无忧瞧见他背影,只觉得他身姿曼妙,黑发如云,没过片刻,便融入了黑暗之中。
她在原地站定片刻,这才提起脚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