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相坐在花庭里喝茶。
还是上一次的水汀,还是上一次的紫藤花树,管家负着手立在旁侧,水汀两侧的垂帘白纱荡荡,风掀起纱帘,飘飘荡荡。
暮色四合,穹苍之上,星辰点缀其间。
秦臻坐在他的对面。
亭柱上,四角别着灯笼,暖黄色的灯光下,映出柳相一副老鹰似得锐利目光。
柳相倚在藤椅中,手上端着一盏茶,不咸不淡地望着对面的秦臻。
秦臻如坐针毡。
柳相现在知道她是冒牌货,她说什么都该是错,索性就不说话,干脆坐在这里等他开口。
从她来这相府拜访柳相那一刻,这对面端坐的老狐狸就没有一刻用正眼看过自己。刚开始的时候,禀报的人说了她的身份,柳相府的人还婉拒了一番。只是听到同行的人有无忧郡主,这看家护院的家仆们才给她们放了行。
只有在看见无忧郡主也随着她进了相府门的那一刻,这老狐狸脸上才稍微露出些满意的神色。
无忧郡主似乎对柳相府不怎么熟悉。这老狐狸也不怎么在意,三言两语同无忧郡主寒暄了几句,便派了下仆,让人带领着她去各个院子闲逛。
他也不忌讳无忧郡主,虽然知道无忧郡主这番来,肯定是为了那个被他冷落在小院里的“平淑公主”。
而秦臻,则是为了和他会会。
柳相似乎很是悠闲。
他在这里品茶品了小半个时辰,过了会儿又看了会儿古籍,再过会儿,又眯起了眼睛,似乎要小憩一会儿。
临睡前,他还故作一脸客气地问:“老夫年纪大了,没坐一会儿便是瞌睡连天。镇国将军可需要休息?咱们柳相府别的缺,但是客房却是空得紧。”
听到这句阴阳怪气的镇国将军,秦臻心里早就骂开了,这只老狐狸,上一次是下马威,这一次就是明着打她的脸了!
秦臻忙不迭摇头,语调放得平缓:“谢过相爷好意了,流云只消在这里等着便是了。”
柳相便呵呵干笑了一声,果然闭起眼小憩起来。
秦臻真想一脚踢翻他的茶桌。
天色渐渐暗了。
秦臻坐得两腿酸麻,柳相才渐渐醒了,抬头一看这个天,当即打了个哈欠,声音慵懒地说道:“将军还没走啊?”
秦臻绷着脸皮,挤出一个笑来:“我与义父有要事相商,怎么会走呢?”
柳相哦了一声,旁边的管家瞧见他眼神,当即上前将壶里的热水倒进杯中。
四周亮起灯笼。
柳相语调懒散地说道:“镇国将军给不了老夫想要的东西,那老夫也不能给镇国将军想要的东西,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秦臻摇摇头,认真地说道:“柳相,你我都已经是明白人,如今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上次跟我说过的条件,我可以允诺。”
柳相有些诧异地看向她,继而呵呵一笑,问道:“你愿意让无忧郡主嫁给石人了么?”
秦臻镇定地看着他,摇摇头,说道:“不,我没有让无忧嫁给柳石人的意思。我只是想说,相爷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想要给柳家一族找一个好结局,但是柳石人担不起来这家族的重任。在楚国,不管是楚意辞也好,苏流云也罢,只要他们坐上了皇位,都免不了将柳家连根拔起的结果。但是我可以以我秦国公主的名义,将你们柳家送去秦国,做一方富甲天下的宗族。只要你们不再碰朝政,楚国的手再长也不会伸到秦国去。秦国也没有除掉你们的理由,自然是任由你们逍遥。”
柳相有些凝重地看着她,半响才笑了一声,说道:“你这个点子倒是不错。”
秦臻松了口气,心中的弦微微松动。
柳相又继续说道:“可是老夫年纪大了,不想再挪腾来挪腾去。柳家时代为臣,且不说搬去异国远在他乡,水土受不受得住,就问一句,倘若我们柳家在秦国孤苦无依举目无亲,除了钱财一无所有,那岂不是随随便便便能被官府盯上,找个罪名便打发了?”
秦臻有些楞,继而摇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会打点好。我是秦国的公主,我的母妃家虽不说是权势滔天,但也是皇亲国戚名门望族,你只要过去,我母妃家庇护与你,自然会有人与你攀亲。”
旁边的管家垂首不语,只是瞧见柳相喝了杯茶,杯中的水见了底,当即上前两步,动作轻柔地再添上。
秦臻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柳相平静地看着杯中在热水冲击下打着旋儿的碧绿茶叶,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你这些话,倒是值得我考虑考虑。只是,苏流云那边。开出来的条件到也不错。”
秦臻的心算是彻底落回了胸腔里。
她的心口砰砰直跳,如今此刻,若非觉得失态,是真要抬起手来将自己的心口捂住了。
柳相却是神色寡淡,平静道:“你们两个开出来的条件都挺不错。但是现在有个问题,比起你们开得条件,这个麻烦才是最重要的。”
秦臻刚想急忙开口,瞧见柳相那一副悠然神定的模样,当即咽了口唾沫,按耐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语调平缓地问道:“你说。”
这老狐狸可算松口了!也难为她两次过来被他刁难,如今得了他的让步,倒也不算亏了。
柳相上下打量了她许久,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到她的手上,再往下看,淡淡道:“你们这身体,什么时候换回来?”
秦臻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手,继而往下下面,听见他这么问,当即有些迟疑。
柳相嗤了一声,语调懒散:“总不可能,你们就这样子去商量夺位的事情吧?老夫年纪大,经不起风险。若是你顶着这个身子去号令三军,这楚国怕是承受不住几次戏耍。”
秦臻老脸一红,可是面对柳相的诘问,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和苏流云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互换,又该怎么换回来。
这倒真是个问题。
柳相望见她神色,当即眉头一皱,带了些不可置信的神情,诧异道:“莫非……你们连怎么换回来都不知道?”
柳相神情凝重,望见秦臻神色时,心里隐隐约约肯定了这个想法,当即震惊又好笑地冷冷道:“若是连身子都换不回来,那你同我说说,你是要顶着这幅身子上位,还是要让流云他顶着一个女人的壳子去谋兵权?谁会信服?”
说罢,柳相像是一幅极为不耐烦的模样,冷笑着挥手道:“敢情你连这不男不女的模样都没法改变,与我谈这些更是一纸空谈!麻烦镇国将军请回吧。”
秦臻当即辩驳道:“怎么可能换不回来?我……”
身后却有一人走出来。
“柳相。”
那清脆的娇弱女声听起来却是格外清冷。
秦臻猛地回头看去。
苏流云站在水汀外,神色平静地望着这边。
柳相依旧窝在椅子里一动未动,听到苏流云这样喊,他眼皮也未抬一下,只是说道:“哦,无忧郡主怎么没跟过来?”
苏流云说道:“我让她先走了。如今夜已深了,倘若江寒洲将军知道他的亲女儿到了相府过夜,怕是会大发雷霆。”
柳相淡淡地嗯了一声。
苏流云径直走过来,坐在秦臻旁边。秦臻当即一喜,旋即又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苏流云朝她点点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秦臻这才放下心来,眉头一松,瞧着苏流云的脸,心里也莫名的安心下来。
仿佛只要他在旁边,自己便不会惊慌失措。
对面柳相还在半眯着眼睛看着苏流云。
苏流云大大方方地坐下来,看了一眼秦臻,又望向柳相,逐字逐句地说道:“义父,你刚刚和秦臻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柳相眯了眯眼睛,淡淡道:“嗯?”
他示意苏流云继续说下去。
苏流云也不再避讳,索性敞开心扉与他谈起来:“我和秦臻现在的确没有办法将身体互换回来。我们当初稀里糊涂地互换了身体,直至今日,都不清楚这其中原理。但是如今,我找到了一些线索。”
他将袖中的旧书抽出来,放在柳相的面前,低声说道:“这就是线索。”
柳相目光在那书封上一扫,笑了一声,淡淡道:“你母亲雕琢的玉雕确乎不错。就连今日,都找不出一个能与她媲美的玉雕师——但,这其中又有什么关系吗?”
苏流云抬起手,褪下自己手腕上的流云镯,继而又伸手朝秦臻道:“我的玉佩呢?”
秦臻如梦初醒,当即摘下自己的玉佩,递给他。
苏流云将玉佩和流云镯放在一起,递放在那旧书上。
流云镯和流云佩材质相同,里面雕刻的白玉兰皆是纤毫毕现,美轮美奂。里面的雾气流淌,恍若微缩的云流。
柳相当即拿起这流云镯和流云佩,拿在手里细细看了片刻,旋即将流云佩比划了片刻,并在了流云镯之间。
在此之前,秦臻和苏流云虽然注意到过对方的流云镯佩,却从未多想。如今柳相这样一拿,他们都看到,流云佩和流云镯放在一起,刚好可以合在一起。
柳相拿着将这合在一起的镯佩,放在手上,半响才说道:“倒是苏洛玉的手艺。除了你母亲,怕是再没有其他人能雕出来这样的手镯和玉佩……但是,就凭这两个小玩意,便能使你们魂魄互换么?”
苏流云抿唇道:“除了这个物件外,我想不到我和秦臻有什么共同点。而且,我母亲的手札缺了三页,我想,有两页,就该是写的这一枚流云镯和这流云佩的事情。而剩下的最后一页,就是其中的关键。”
柳相嗯了一声,神色平静,将合在一起的流云镯和流云佩放在桌上,不知道是赞赏还是嗤笑,说道:“这手艺倒是鬼斧神工。可惜你母亲这一双巧手,造出来这样绝世无双的孤品,到最后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这对手镯和玉佩,倒是不世珍品,说来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材质,你若是说,你们两个现在的情况跟这个手镯玉佩有关,我还是有三分信了。”
苏流云神色平静:“义父似乎很了解我的母亲?”
柳相淡淡道:“谈不上了解。只是她曾经给嫣萝打造过几套首饰,在我这相府里住过一阵。老夫还是算是欣赏她的手艺。”
秦臻有些好奇地看着那枚手镯和玉佩,她当初曾经听说过,她的玉镯是绝世孤品,但是却未曾知道,这流云镯其实还有对应的流云佩,而且还是苏流云母亲的手艺。
她和苏流云还真是有缘,她一直戴在手腕上的流云镯竟然和苏流云佩戴在身的流云佩是一对,这且不说,自己现在和对方互换了身体,还是这一对小物件带来的缘分。
柳相伸手将苏洛玉的手札拿过来,翻看了两页,翻到那一页被撕开的毛边,细数了数,点点头道:“的确是缺了三页。看这个手札,倘若你说的不假,这流云镯和流云佩的用法,应该就在这个第三页上。”
秦臻伸手去拿茶桌上镶嵌在一起的镯佩。
在她的手指触到那镯佩的时候,那镯子忽然微微地亮了起来。
几个人都恰好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去,看着秦臻手一触到,这镯子里仿佛是燃起一个小小的火苗,微微一亮,几个人都是一呆,有些没反应过来。
秦臻也是吓一跳,连忙缩回手。
她的手一离开,那光芒便灭了下去。
柳相却是大为惊讶,出声道:“别!”
秦臻摸着自己的另一只手,刚刚她伸手触及镯子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指尖仿佛是被火焰烫了一下一般,可是缩回来的时候,指尖的皮肤完好无损,甚至连一点红肿都没有出现。
她看看其他人的神色表情,众人似乎都很诧异,皆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台上的镯子。
在场的人显然都看见了这一刹那的光芒。
柳相用眼神示意,他身后的管家当即上前,伸手将那镯子小心翼翼地拾了起来。
这一次这镯子却没有发出任何光芒。
管家将镯子递给柳相过目,柳相瞧了瞧对面坐着的苏流云和秦臻,发觉他们脸上的神情也是掩不住的诧异,知道他们估计从来没有将这两个手镯环佩合在一起过,当即将这镯子拿起来,放在这桌子上,道:“你再碰一碰这镯子试试?”
秦臻犹豫了,苏流云却是毅然决然的伸手,用手指动作轻缓地碰到了镯子面上。
被触碰的地方传来一阵灼热。
这一次,镯子里面仿佛是燃起了火焰。
一道微弱的光芒闪过,镯子里面雕刻的白玉兰花像是被火光映红,变成了如火如荼的猩红花朵,雾气流转,仿佛是炸开的电光。
苏流云没有松手,察觉到镯子传来的灼热温度后,他稍微适应了片刻,便将那合为一体的镯佩拿起来,放在掌中。
手镯里面,光芒流转。
秦臻都惊呆了。
纵然是柳相见多识广,听闻世间百物奇态,这一刻脸上也有些失态。
他诧异地看着苏流云手里的镯子,半响才沉声说道:“倒是个稀罕的东西。”
他收敛了些脸上的震惊神态,恢复到了往日里波澜无惊的神色,语调寡淡。
他身后的管家也是一脸惊讶,盯着苏流云手里的流云镯,半响说不出话来。
苏流云放下镯子,在他的手离开镯子的那一刹那,那流云镯便不再发光,像是失去了火焰的干柴,渐渐沉寂了下去。
一时间,四个人都沉默了。
苏流云再次将手放上去,镯佩一体,再次发出了火焰一般的明光。
尽管这光芒并非炽热,但是也足以让柳相瞧个清楚。
柳相缄默不语。
苏流云将玉佩从手镯中取出来,当即将玉佩递还给秦臻:“你我各自持有一半。”
秦臻点点头。
不再合体的手镯和玉佩当即失去了光芒。
秦臻将玉佩小心翼翼地别在了腰间,苏流云将手镯套在手腕上,面对着柳相静静道:“义父,你现在可以相信我了么?”
柳相端起茶杯,小饮了一口,似乎还未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只是平静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既然能证明,那我自然是信了。”
这下不知秦臻,就连苏流云,都是从心底里一松。
秦臻倒是长出了口气,苏流云却是喜怒不惊,继续说道:“义父,我和秦臻是天生的缘分,我们就如同这流云双环一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是秦国正统的公主,我是流传着楚国皇族血脉的皇子,我与秦臻的承诺,你还有不信的地方么?”
秦臻听到他这样说,猝不及防,脸不由得红了。
尽管如今是在谈判的关键时刻,可她还是忍不住去偷偷看了一眼苏流云。
苏流云一脸凝重,这幅认真的样子让秦臻心里小鹿乱撞,扑通直跳。
柳相无意瞧见秦臻的一脸痴痴模样,不知道是触及了哪一段回忆,当即神色一怔,继而语气微妙地喃喃说道:“你们俩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么?”
秦臻发觉柳相盯着自己,当即回过头去。
柳相却已经撇开了眼神,只是瞧着苏流云,慢慢说道:“你说的条件,我答应了。但是,这一切都得在你将身体拿回来之后才能成交。我可以和有着皇族血统的苏流云结盟,而不是和一个不男不女的秦国公主结盟。”
秦臻脸一垮,额头上三道黑线。
但是如今柳相都答应了,她也没法再发火。
苏流云当即一笑,说道:“流云必然不会让义父失望。”
柳相淡淡地嗯了一声,又说道:“老夫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就给你一个月的期限吧。想着如今上头坐着的人因为老陛下的死,估计还忙得焦头烂额,一时想不起你们的事。这些日子里,宫里头的事情,老夫多多少少会替你打点打点。”
苏流云显然也是成竹在胸,尽管心里喜出望外,但脸上却是冷静,脸上挂了抹笑容:“那多谢义父了。”
柳相摆手道:“别谢的太早,若是你们这一个月换不回来,那时候老夫就不是你们的盟友,而是你们的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