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淋淋漓漓地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廊外的植株叶片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余语凝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看着书,手指按着书页,低垂着的眼眸似乎是在看书上的字,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失神了片刻后,余语凝放下书,转眸看向了窗外,眸光似动非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余大夫人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余语凝看着窗外失神恍然的模样。
“坐的这么近,也不怕吹了凉。”余大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将大开的窗户阖上了些许。
“阿娘。”
余语凝坐直了身子,朝一边挪了挪,余大夫人在她身侧坐了下来,拿起她随手搁置的书看了看,道:“这不是你小时候启蒙的书么?怎么拿了出来?”
余语凝:“闲来无事,随便翻翻。”
余大夫人不做他想,伸手理了理余语凝有些散乱的鬓发,道:“今儿,定王给你送了赔罪礼,一会儿,我让下人们给你拿来。”
顿了顿,余大夫人语气略有不满地道:“昨日真是将我吓坏了,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你同他们一起。还想着能散散心,结果差点儿把命都散没了。”
余语凝眼睫轻颤,勾了勾唇角,摇首好笑道:“阿娘,定王也是无意的,再者他为了让我万无一失自己都受了那么重的伤。”
所以,余大夫人再有不满,也都按压了下去,到底余语凝能够平安回来,也是赵彦钺全力保护着的。
“对了,阿娘,定王的伤势如何?昨日他是直接将插入皮肉的箭镞拔了出来,也不知道这样会不会伤到筋骨。”
余语凝双眉微蹙,担忧地问道。
余大夫人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闻言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似感慨一般叹道:“没想到定王看着年纪不大,对自己倒是心狠。”
余语凝眸光一动:“阿娘,你莫忘了二殿下的封号是怎么来的。”
赵彦钺的封号不是到了年纪按着惯例赐封,而是靠着他的军功破例封王,封的还是有封地有势力的王,若是没有半点儿的魄力和心狠,怎么能坐稳这个位置?
余语凝不由得想起如今京中的传闻。
传闻中,赵彦钺的形象褒贬不一,但无一例外都表达出了一点,现在的赵彦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在太子身后无人问津的小跟班,只要他想,凭他的谋略手段以及所取得的战功,太子之位,也未尝不可。
思及此,余语凝的呼吸不由得加重了些许,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余大夫人发现了她这一异常,担忧问道:“阿凝,你怎么了?”
余语凝恍然回神,摇首道:“我没事,阿娘,定王现在是在家里养伤的吗?”
赵彦钺自来到玢焉起,住的便是城中租赁的一处小院子,虽然时常上门同余家长辈们请安,但似乎行动之间有所疏离,看样子,是不想跟余家有过多的接触。
余大夫人:“并未。”
按理来说,余家也算是赵彦钺的舅家,何况这人都受伤了,也该住在府上养伤才是。可人家却偏偏不干,说什么不愿多加叨扰,就自己住那个租赁来的房子里养伤,也是奇怪。
余大夫人见他执意如此,便安排了下人去照顾一二,也算是尽了身为名义上的舅家的责任。
余语凝听罢,沉吟了一会儿,对余大夫人道:“定王到底是为了我受伤的,而我又是他的表姐,于情于理,我合该前去探望一二。”
余大夫人一听,脸色变了变,道:“你一个姑娘家,怎好去看外男?再者,一次惊吓不够,你还想着再来一次?”
余语凝连忙解释道:“一来定王小我四岁,又是表弟,不妨事的。二来,在玢焉城中,防守重重,我再带上护卫家丁保护着,怎么着也不会有人送死地过来。三来,阿娘,您又不是不知道太子对定王的重视,余家为太子母族,他所重视之人,我们也该重视一二,总不能人家说不在府上养伤,就什么都不用表示吧?”
余大夫人嗔怪打断:“你怎知就没有表示?昨儿今儿,你父亲小叔轮着上门去探望,哪里就用得着你一个小姑娘代表余家了?”
余语凝眨了眨眼睛,接着道:“四来,他才十三岁,又是孤身一人在陌生之地受伤,瞧着就怪心疼的。阿娘,若换成是阿轩,您肯定也不像看他一个人在外地受伤没人看着吧?”
余大夫人一阵语噎,而后点着她的额头叹气道:“左右都说不过你,便随你就是。”
余语凝展眉一笑:“多谢娘亲。”
五来,她也有些问题想问一问赵彦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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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一对赵彦钺身上这多出来的伤口已是没有半点儿多余的反应。
没有办法,谁让这个小子这么能拉仇恨,不过才一年而已,身上就落了大大小小的伤,比当年赵彦琮的仇恨值拉的还有满,而后者当年也没有受过什么伤,不像这位,跟不要命了似的。
将明显就是不走心的伤口处理重新上药包扎过后,暗一还是没有忍住,对冰雕一般的人道:“殿下若是醒来看见你这样,一定会很生气的。”
冰雕终于动了一下,哑着声音道:“要是能够生气,也好。”
怕就怕在,连气都没发同他生。
暗一是赵彦琮的暗卫,如今跟在赵彦钺身边也是因着先前赵彦琮的命令保护他,但也不可能同赵彦钺推心置腹,一些提点的话语点到为止,人家要是不听,那身为暗卫也就只能辛苦着点,把人看着别死。
“时候不早了,殿下早日休息。”
暗一将东西收拾好,道。
赵彦钺点了点头,而后想起来什么,突然问道:“追杀到玢焉的人都处理干净了?”
暗一回道:“目前已然处理干净,只是殿下你心里清楚,只要一日不弃,这追杀之人一日不停。”
赵彦钺要做的事情触及了旁人的利益,加上皇帝的袖手旁观,没了赵彦琮庇佑,追杀他的人更加肆无忌惮。从今日敢对余家姑娘下手便可见一二。
后悔吗?
将自己陷入如此危险之地,后悔吗?
赵彦钺抬眸看向暗一,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暂且应当不会有刺杀,你们也可休息一段时间。”
暗一神色一僵,而后颔首应道:“是。”
随后便转身离开。
赵彦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而后扶着伤口缓慢起身,走到床边坐下躺下,整个过程,他的眉目平静,就像一尊好看的雕像,没有属于自己的情感,就连伤痛也无法牵扯到一根神经。
为什么要后悔?
赵彦钺僵硬地勾了勾唇角,眼角眉梢染上一缕癫狂。
害了人的,怎么能不付出代价呢?
左不过这命,还了大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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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语凝过来探望的时候,身边仆从环绕,阵仗十足,一路走来的时候引来路人侧目围看。
待到了赵彦钺租赁的院落门口时,余大夫人派来照顾的下人们在门口侯着,迎着余语凝进了院门,在其身侧道:“公子听闻姑娘要来,已经在厅堂设茶相待。”
因着赵彦钺有意掩藏身份,除了主子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其余的都以为他是余家哪门亲戚。
租赁的这座院落拢共才两进两出,没走多少步就到了待客厅堂。
余语凝看了眼身侧的侍女,后者了然地将人引开,独留余语凝一人进了去。
赵彦钺得知余语凝要来的时候,心中还有些困惑,但见余大夫人没有阻拦,便让人备好招待客人要用的东西。
赵彦琮煮的一手好茶,赵彦钺在其身侧耳濡目染许久,也会的一二手法,故而当余语凝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赵彦钺手法熟练的烹茶。
同赵彦琮行云流水的动作不一样的是,他烹茶的手法干净利落,就像在严格完成一件任务一样,并不在意什么美感。
听到脚步声,赵彦钺手下动作也没停,将烹好的茶水倒进两个杯子里,摆好之后,坐直身子,侧手道:“表姐请坐。”
余语凝神色微动,不言片语,在赵彦钺对面落座之后,方抬眸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十三岁的面容还带着稚气,眼神却似经过千锤百炼般沉着坚定。许是受伤的缘故,赵彦钺的脸色并不好,唇瓣苍白,可却并没有让人看不到任何的虚弱之感。
或许,是他坐的太端正,眼神太坚毅了,竟生生地让人忽略了他本身的状态伤势。
若不是昨日亲眼所见他的伤势,余语凝恐怕就要以为他不过就是受了轻微的皮肉伤罢了。
“受了那么重的伤,不用躺着将养吗?”余语凝收回查看的视线,轻声温柔道。
赵彦钺道:“小伤而已。”
到底是受了多少的伤,才能轻描淡写地说出“小伤而已”四个字?
余语凝心底一动,劝道:“小伤也可至患,殿下还是仔细将养着。今日带了些药材来,回头让大夫看看有什么可用的。”
赵彦钺抬手行了一礼,道:“如此多谢舅舅舅母。”
余语凝轻轻咬了下唇瓣,心中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道:“殿下既然当余家是亲戚,我有一事,想要冒然一问,不知道殿下可否予以答案?”
赵彦钺抬眸略有困惑地看向余语凝,颔首道:“表姐请说。”
余语凝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殿下,可有潜龙之心?”
赵彦钺蓦然眼眸一利,褪去表面的淡然,就如利剑出鞘一般,眼神锐利似剑,周身气势一便,压迫十足。
这一刻,余语凝才算见识到传闻中的小战神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即使脸带病容,身带伤势,也依旧威压骇人,令人不敢轻视。
余语凝原本想要说的话,在他这么一眼之下,竟然什么字都说不出来,梗在喉头。
好在,赵彦钺只这么看了她一眼,有恢复到之前的模样,冷淡中夹杂着沉默。
“表姐,有些话还是要谨慎点。”赵彦钺抬了抬手,好意提醒:“茶水要凉了。”
余语凝高高提起的心缓缓而放,双手捧着茶盏,指尖的余温暖了有些僵硬的手指。
缓了一会儿后,余语凝开口道:“余家,永远只是太子身后的余家。”
赵彦钺颔首:“我知道。”
余语凝抬眸凝视着他,半晌后,执起茶杯,将冷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殿下伤势未愈,孤身总有不便,不若到府上仔细将养着?”余语凝声音温柔,似乎之前的谈话不曾出现一般。
赵彦钺摇首拒绝:“多谢表姐好意,只是在玢焉不多留,就不给余家添麻烦了。”
余语凝本也不指望赵彦钺真的会到余家疗养,听他这么一说,便也就作罢。
二人相顾无言。
忽而,赵彦钺动了,拿起茶壶给余语凝面前空着的茶杯填上茶水,余语凝道了句,“多谢。”
“我的茶艺是跟着大哥学的,不到家,让表姐见笑了。”赵彦钺说道。
余语凝眉头轻蹙一下,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不知,太子现在如何?”
“还未醒。”赵彦钺给自己倒满了茶水,道。
余语凝眉头拧的更深了。
赵彦琮不醒,一切皆有变数。
抬眸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眼前这个人。
而这人,便是最大的变数。
不论先前如何,现在他的势头足,又是二皇子,赵彦琮若不在,他便是长,更不用说先前给他造的势。若是此人有心,顺理成章。
赵彦钺低垂着眼眸,似是有所感应,开口道:“表姐不信我,这也正常。而我若是真有这个心思,表姐和余家就算心有不甘,又能对我如何呢?”
余语凝动作一滞,瞳孔骤然一缩,紧紧的锁着面前这个人。
赵彦钺抬起茶杯,吹了吹茶水上面的热汽,喝了一口后,神色慵懒轻松地道:“诚然余家乃百年世族,不容小觑,可是表姐也清楚一个道理,铁骑之下,任你多少个百年的沉淀积累,都无用。”
余语凝扣紧手指,指关节因过于用力而泛了白,绷着声线道:“不可能。”
“余家百年世家,铁骑亦非你说想控制便能控制得了的。”
赵彦钺轻笑一声,指腹摩挲着茶杯上的花纹,眼眸中无半点儿笑意,“是,表姐应该是在想,有皇后在,父皇那么疼宠母后,怎么会让我一个小小庶子去迫害余家呢?可要是,母后不在了呢?”
最后半句,他压低着声音徐徐而道,每一个字眼都如浸透在寒冰一般冷彻入骨。
余语凝眼神逐渐冷厉,道:“殿下慎言。”
赵彦钺缓缓地眯起了双眼,倏地伸手指尖还没有碰到余语凝,便见一道冷光闪过,赵彦钺的动作骤然一停。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余语凝都来不及反应,待她如梦初醒后,垂眸一看,一柄小刀狠狠地插在桌子上,刀刃还有血滴流过。
盯着血珠的瞳孔骤然紧缩,恍然想起什么,有些僵硬地偏头望去,只见赵彦钺僵硬在半空中的手臂上,赫然出现了一道伤口。
是,刺客?
余语凝脑海中瞬间蹦出这两个字。
赵彦钺却反应平淡,悠悠地收回了手,随手扯了一根布条缠绕绑住,在余语凝不解惊愕困惑的注视下,开口解释道:“可我伤害不了余家的任何一个人,只要我有这个心思,就会像方才那般。所以表姐尽可放心,我不会对余家做出任何不利的事,亦不会背叛大哥。”
余语凝转了转眸子,问道:“陛下的人?”
“算是。”
暗卫是皇帝给赵彦琮的,那么也算得上是陛下的人。
余语凝垂眸,花了一些时间理清思绪之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叹道:“殿下,你,着实不需要用这个方式来告诉余家,让余家放心。”
他方才那番言语举止,分明就是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如果他有丝毫的不轨之心,不用实践,在他身边的暗卫就会第一个跳出来把他解决了。
残忍,却又稳妥。
很符合皇帝的一贯做法。
可,这不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该有的态度。
余语凝心中一时复杂,沉默不语。
赵彦钺却什么感触也没有。
皇帝对他是个什么样的态度看法,他心里早就清楚明白,为了保护赵彦琮的利益而在他的头顶上悬着一把刀,赵彦钺对此并没有别的感想。反正,他不会对不起赵彦琮,又何惧这把刀什么时候会落下呢?
“余家是大哥的母族,表姐你们都是为了大哥担忧,那么让你们放心也是无可厚非,我想大哥也不希望你们一直这么惴惴不安。”赵彦钺说完之后,歪了歪头,抬手朝余语凝一抬,道:“表姐,茶水要凉了。”
待余语凝走之后,暗一走了进来,将小刀收好后,直接抓着赵彦钺的胳膊解开布条,拿出药瓶来给他处理伤口。
过程中,二人都沉默不语,像是在演一出哑剧。
将绷带打好结后,暗一道:“你不该这么试探。”
赵彦钺活动了一下受了伤的那只手,垂眸淡淡道:“让人放心,没什么的。反正,你又不会真的杀了我。”
他方才骗了她。
真有不轨,暗一不会杀了他,只会将他抓回京城关押起来,并且,还会想尽办法保住他的性命。
因为,
赵彦琮不会让他死,起码,在他还没有醒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