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缁衣巷繁华似锦,人潮如织,做买的做卖的裁衣的扯布的皆是喜气洋洋,一街的百姓人家都依附着冯大财主做小买卖挣钱过得滋滋润润的。
冯大财主冯有财病故之后,留下了万贯家财和一妾两女一门女眷。
一切的起因,皆由这万贯家财所起。
长女冯金缠因当年其生母之死怀疑妾室做了手脚,虽然查无实据,但与小娘和庶妹之间的梁子可就结下了。
冯员外在世的时候,尚能相安无事,冯员外一死,金缠的日子可就如天上掉到了地狱之中。
小妾与庶女本是精打细算之人,又怎肯将家财落入金缠之手之手?每日里非打即骂,不闹个天翻地覆不肯罢休。
那一夜,冯金缠思念爹娘,啼哭着睡去,又于夤夜之时被小娘从绣榻上揪起,将一纸文书拍在她的脸上,说道:“贱婢,你签字画押便就罢了,不画,便是每日里打你一顿,直到将你打死为止,家财还是我与玉彩的。”
冯金缠摇了摇头:“家财本是身外之物,金缠便舍了这万贯之资给汴梁百姓,也绝不落在你等恶人手中。”
小娘一抬手便给了她一个耳刮子,一张粉嫩嫩的小脸上留下五根手指印,她捂着脸,含着泪,但不肯低头,更不肯签字画押。
初时小娘母女俩还藏藏掩掩的在下人面前装装样子,可架不住金缠聪明伶俐,就是不入套,娘俩耐不住撕破了脸面,打骂便成了家常便饭。
因害怕被小娘算计,金缠不敢随意进食喝水,忍饥挨饿的,只靠着家中可靠的老下人偷偷接济些吃的,但却避不开小娘母女俩明火执仗的拳打脚踢,即便反锁了屋门也无济于事,小娘她们还是砸了门冲进屋来闹腾。
金缠万般无奈,只待请了街坊邻居一道做个字据分了家财,自己那一份悉数散与汴梁百姓,自己寻处庵院度日便罢。
那母女俩又哪里肯依?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散尽那简直如剜了她们的心一般,于是便自己做了字据文书逼迫金缠将所有家财交与小娘打理。
“小娘又不是要吞了你的那一份,只是看你实在不懂理家赚钱的,要将家业败光,岂不白白负了冯家几辈人的辛苦操劳?小娘为你操持的好了,将来你嫁人也还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老爷在天之灵也安心不是?”
小娘软硬兼施,将一颗吞没家财的心反说得菩萨心肠一般,奈何金缠兀自不动心,只说:“待明日街坊四邻与里正都请来作了证立了据,大家分了便好,谁也不劳烦着谁。”
小娘变了脸色,又是一个耳刮子打得金缠趔趄几步,扶住案桌方才没有摔跟头,只是案桌上的油灯倾了,慌忙扶住了,还是洒了一些灯油出来。
“娘,别与她啰嗦,看我的。”
庶妹冯玉彩从身后一把将她拦腰抱住,唤她娘:“娘你揪了她手指头摁了文书便好。”
小娘果然扑上来使劲去揪金缠的手指头,金缠死命捏着手指不肯撒开,任由那娘儿俩又打又踹的,手指头都快被掰断。
实在疼得受不了,她使尽了浑身力气,低下头“吭哧”一口朝着小娘的手腕咬下去,小娘受了痛,气急败坏,一个耳刮子朝着她猛劈过去。
“我叫你撒野!没给你点颜色看,你就忘记了咱家是开染坊卖布的了?”
“打打打,打烂她的脸。”
这母女俩一前一后,一个掌掴一个脚踢,金缠流着泪却仍是倔强地不肯求饶,家中下人个个摇头却没有人敢管,都远远地避开了,关了偏院的门只当做听不到打骂声便心安理得。
忽地听到院中一阵急切的铜锣声当当地响起,有人喊道:“进贼啦,捉贼呀。”
当年的杨九郞刚刚潜入冯家便被巡夜的下人发现,被追得东躲西藏,情急之下一个鲤鱼跃龙门之势由翻窗跃进了金缠的屋内。
那其时,小娘恰恰好一掌朝着金缠的脸掴去,被“从天而降”的杨九郞吓了一跳,那一掌便打歪了,将案桌上的油灯劈下,油灯不偏不倚砸在冯玉彩的脸上,滚烫的灯油全数泼出,呼地一声连头发带衣裳熊熊烧起。
“娘,好疼啊。”冯玉彩在火中挣扎,小娘慌了手脚,拚命去扇,结果越扇越旺。
“不能扇不能扇。”杨九郞急忙阻止,小娘不听反迁怒于杨九郞,将地上油灯又拾起来朝着杨九郞砸去。
杨九郞避开了,油灯便砸在绣榻的丝幔上。
那油灯虽已灭,但多少残余着油气,加之女子的闺房本就是丝幔绸缎衣裳偏多,一着起火来便止不住地接二连三烧起。
“快走,人出去再扑火。”杨九郞看看火势已止不住,冲着小娘母女俩喊了一声,拉起冯金缠便跑。
“小娘与玉彩还没出来。”金缠跟着杨九郞一路小跑过了回廊才回身一望,小娘与玉彩两个火球还在屋内挣扎。
杨九郞跺了跺脚:“真要命,咋就这么笨呢?”边回身往屋里冲边朝着金缠喊道:“你去喊人打水扑火,我去拉她们出来。”
“小贼,哪里跑?”最初发现杨九郞的那个下人迎面而来。
杨九郞将手朝着屋内那一团火一指:“你家小夫人与二小姐着了,还不去救人?”
“着、着了?”下人兀自愣神。
“去喊人打水救火呀。”金缠冲着下人喊了一声,也顾不得许多,转身便跟着杨九郞往自己的屋子冲。
“喂,你别跟来,危险哪……”杨九郞回头唤了一声,两人同时被屋中火气扑出了门外。
“玉彩着了,很疼的。”金缠眼泪叭嗒叭哄掉了下来。
恩恩怨怨且放在一边,毕竟玉彩是她的妹子,与她有着一样的血脉,是冯家的亲骨肉哇。
杨九郞好不容易冲进屋去,一手一个拖了小娘与玉彩两个火球出来,自己手上也被灼伤,捂着胳膊直皱眉头。
下人们提着水一桶桶往小娘和玉彩身上泼去方才熄了火,可是两人都已严重烧伤,躺在地上打滚。
尤其玉彩捂着脸,哭叫声震得人耳根疼。
“我的脸好疼啊,我的脸哪。”
冯家的下人们都晓得,玉彩最爱的便是她的脸,从来抠门爱算计,但为了那张脸却最是舍得,屋里甚么精致的脂啊粉的囤了半屋,每日里捯饬得漂亮漂亮方才出屋。
姐妹俩虽然面相长得相似,但金缠天生一张无需任何脂粉就美仑美奂的凝脂粉面,清清爽爽却又娇艳欲滴,怎不叫玉彩恨得牙根疼的?
下人们暗暗嘀咕,现在玉彩这张脸,怕是一屋子的脂粉也抹不过来了。
“你个贱婢,都是你害的。”小娘刚刚缓过一口气来,睁眼便见着金缠,顾不得身上伤痛,扑了上来疯了似的擒住了她的脖子便往死里猛掐,还是老下人费了大劲才把她掰开,将金缠救了回来。
“贱婢害我,是贱婢害我,想害死我独吞家财,这是谋财害命哪。你们还杵着干嘛?报官啊,快去报官哪,捉她杀头千刀万剐呀。哎呀我的脸啊……”冯玉彩浑身上下以及脸上全烧得乌漆嘛黑的,只剩下一嘴的白牙冲着众人哭喊。
下人面面相觑,这是伤得不够重?
金缠捂着喉咙不住地咳,看着小娘与玉彩两个“黑人”,直愣神。
“好你个放火的贼偷,别想跑。”适才那下人一眼瞅见着杨九郞不依不饶,将他当做放火贼,杨九郞只得拔腿便跑,那下人大喊捉贼拚命追着去。
这边厢下人们捉贼的捉贼,拉架的拉架,也有乘乱打劫的,而屋里的火刚刚被水浇过却没有熄透,慢慢地又着起,不知不觉间越烧越旺渐渐地蔓延开来。
冯家家财甚厚,宅中陈设皆是上品,下人们忙着乘机捞些好处,甚至相互为夺一样宝贝打起来,把受了伤的小娘与玉彩撂在了一旁。
“别抢了,救火要紧哪。”金缠喊破了嗓子,下人们兀自不听,火势渐地酿成了泼天大火,席卷了整个缁衣巷。
……
“所以,你一开始便知道我是谁,是么?”
梦十三眼中那一团火渐渐地黯去,定定地望着杨九郞。
“是。”杨九郞点了点头,没有回避,“打从你出现在荒院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你是谁。那一夜太慌乱了,我又忙着救人,丢了你,以为再也找不到。没想到,上天又将你送了回来。这是上天垂怜。”
“你一直知道她们想要的就是我的脸,对么?”梦十三依旧声冷如冰,目光如刺地盯着杨九郞。
“是的。所以我让你入宫。”杨九郞瞥了一眼宋昭远与潘蓉蓉,冷笑了一声,“不得不说这位蓉蓉郡主的主意真是不错,让你代替昭玉郡主入宫,如此一来,镇南镇西两府包括侯府,拚了命都要护着你,宋昭远更是为了你出生入死,也省了我不少功夫。”
一番话说得无疾等人义愤填膺,而宋昭远的脸上却毫无表情,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梦十三。
梦十三的眼角余光里,瞥见了那一匆匆的眼神,但亦毫无表示,内心里已无波澜。
杨九郞继续说道:“为了拖住她们,我不得不替她们干着抛尸的勾当,有几回差一点露了行藏,为避汴梁府的衙差,不得不暂且抛尸于鬼街。引来百姓恐慌是不得已,非是我心所愿。”
“只是我没有料到,她们会提前向你动手,毕竟她们还没练到这一步呀。”杨九郞有些疑惑地望向面纱女子,但那女子低着头未答。
“杨九郞,你知罪吗?”
宋昭远一直远远地站着未说话,此时忽地朗声一问,同时无疾已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九哥,你本可以将她们供出,避免无辜之人受害,而你却替她们掩踪藏迹,致使多人因此丧生,你与她们又有何异?”梦十三略抬高了声调,直逼着杨九郞低下了头去。
“没有什么好说的,将他们通通押了入官去,给汴梁府百姓一个交代,也给那些无辜惨死的流浪汉一个交代。”无疾已经开始逼近了杨九郞,只待王爷发话便一举拿下。
而皇甫庆元有一点懵,刚刚才与自己联手一举破了杀人割脸案拿下了两母女,怎么杨九郞反而成了她们的帮凶?
“他不能,也不愿。因为,那妇人,是秦人村的人。”宋昭远抬了抬眼,扬声问道:“对吗,杨九郞?”
梦十三咬了咬牙,强掩了眼中的伤,不去看宋昭远。
而杨九郞不得不将头抬起来,点了点。
“是,她是兰沁,与梨沁是亲姐妹,恒婆收养的她们,但恒婆更喜爱梨沁一些。当年兰沁偷溜出秦人村,梨沁想要阻止她反被带着一起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后来,阴差阳错的,姐妹俩一道嫁进了冯家。”
“那一年我潜入冯家寻找钥匙,偶然间被梨沁看到了胳膊上的族印,这才认了亲。梨沁思念家乡与恒婆,但苦于找不着回家的路,又因舍不得女儿金缠,也就一天熬过一天了。她嘱托我,要是有一天她不在了,一定替她照看好金缠。她好像预知会有不幸发生,果然没过多久,她便一脚踩空了摔进天井,磕在石头上,当天便故去了。”
冯金缠觉得母亲死得相当蹊跷,一向文文静静走路小心冀冀的,怎么就会那么不小心踩空摔进天井去?
冯老爷爱女如命,依着她请来了仵作验尸,便是当年的柏家父子,但也没能查出什么不对的,金缠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后来金缠拜柏公子为师学起了仵作之技,也是因为心中放不下母亲的死。
“王爷说的对,我不能,也不愿。我一边要出生入死地去寻找圣物,一边要护着金缠,又不能对兰沁母女怎么样,这些年我过的日子……”
杨九郞说不下去,摇了摇头,苍凉,无奈。
“可是,这也改变不了你与她们同流合污为非作恶的事实。”宋昭远声如洪钟,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