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昭昭,人心堂堂。该敬的,本王敬你高情厚义。该罚的,本王一样不会放过一个视生命为草芥的帮凶。该如何做,王本相信你心中早已有定夺,不需要劳烦无疾动手吧?”
杨九郞沉吟不语。
逃,尚有一搏,但,有何意义?
梦十三抬了抬眼,尽量不去看宋昭远的脸,只盯着他的下巴发呆,然而还是止不住多抬了一分眼来瞧见了他双唇微微勾起的弧度。
她不得不承认,宋昭远说的每一个句话都是有理有据的,杨九郞纵有万般不得已,都不能成为他脱罪的理由。
但是,倘若他不是为了让她入宫避险,又怎会故意让自己落入潘蓉蓉的手中,成为潘蓉蓉拿捏她的把柄?
她非常懊悔,如果乖乖地呆在镇南王府,老老实实听两位嬷嬷的话,让她们调教成该圆就圆该扁就扁足以送入宫去的模样,又何苦连累了杨九郞为她而伤透了脑筋变成杀人割脸的帮凶?
她望着杨九郞,喃喃说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九哥。”
杨九郞苦笑了笑:“别说对不起,你只记住九哥的好就行。”
四目相对泪汪汪,而这世上却没有后悔药。
“我错了,可我不后悔。”杨九郞将眼泪一抹,说道,“如果再来一次,我一样会如此选择,为了你,即便下地狱又何妨?”
“九哥……杨九郞,你丫蛋的。”梦十三泣不成声,“下一辈子,咱还做好哥们。”
“嗯。”杨九郞点着头,悲伤的脸上绽出一抹笑意来。
宋昭远默默地退了开去,若无其事地抬头仰望,天空很蓝,白云悠悠,眼角余光里的两个人情深义重。
无疾悄声于耳旁嘀咕:“无疾说过,她是冯家小姐,便有柏子仁,她是梦十三,便有杨九郞,王爷还是多看看蓝天白云散散心吧。”
宋昭远瞥了他一眼:“又有你什么事?”
无疾嘿嘿一笑:“无疾无事,王爷也无事,是那边有事。”
顺着无疾下巴的方向,只见皇甫庆元呆立着,脸上说不清是什么样的表情。
宋昭远走了过去,拍了拍皇甫庆元的肩膀,说道:“想开些兄弟,不论有没有柏子仁或是杨九郞,她都不会进皇甫侯府。”
他笑着,淡淡然看了一眼梦十三,嘴角的线条渐渐变得坚硬。
“她是冯金缠更好,省得本王再费力调教。”
皇甫猛地抬眼望着宋昭远:“怎么,远哥还没有放弃调教梦十三?”
宋昭远未答,双眸远望天空,自语:“花或凤,未雕成又怎能收笔?那不是本王的风格。”
梦十三哭着哭着,泪水沾湿了被划破的伤痕,疼得她呲了一下牙,赶紧地伸手抹干眼泪。
忽地,她将眼一抬,说道:“不对。”
众人愣神。
她慢慢走近了面纱女子,问道:“我记得你说男人的脸宽脸皮厚些好练手,还没拿过女子开刀,对吗?”
面纱女子点了点头。
“可是被割脸的人中,就有一具女尸。这具女尸的脸被割得乱七八糟的,下刀纵横交错,绝不是为了取脸皮而练手的。我说的对吗,师傅?”她站起身来,抬着头,扬声问道。
远远地置身于众人之外的柏子仁嗫嚅着答道:“是的,徒儿。”
他望着梦十三,眼里是往昔对徒儿的无尽宠溺之情,而梦十三又很快转了脸望着杨九郞,问道:“你也从没有抛过女尸,对不对?”
“是的。”杨九郞很确定地回答。
“师傅,我怀疑,那女子乃某位达官贵戚家中被害的女眷,为掩人耳目割坏了她的脸好叫人无法辨识,徒儿说的有道理么?”
“是的。”柏子仁又将头低了一低,说道,“我知道,汴梁府尹家中原有一个小妾,前些日子莫名失踪。而那女尸身上衣裳虽然破烂不堪,但质地却是上等绸缎,故而,此事应与汴梁府尹脱不开干系。”
你道汴梁府尹因何会对柏子仁礼让三分?这便是其间的道道了。
柏子仁早知事有蹊跷,只是还未见实据而只能隐忍不发,但汴梁府尹这一道,他是拿捏定了的。
宋昭远抱臂远观,冷眼瞧着这一师一徒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那么,”梦十三缓缓走到宋昭远的面前来,那双眼睛依旧明净透亮,但不含任何色彩,只是定定地问道,我等都是普通百姓,唯有王爷您有这能力,将凶手绳之以法。”
她望着他,那青衫依旧,面庞依旧,勾起的唇角也是依旧,但对她来说,与任何一位达贵公子王公贵戚没有什么分别。
“王爷,我答应您,只能您将凶手绳之以法,我便如您所愿。”
她附过了他的耳旁,面带着神秘而冷漠的笑容,说道:“如您所愿,入宫为妃。”
宋昭远眉心一蹙,双唇颤了一颤。
无疾冷哼了一声:“别装神秘,梦十三,你别耍花招替杨九郞脱罪。”
潘蓉蓉也跳了出来,说道:“昭远哥哥千万别上当,她与杨九郞本就是一伙的,一起送官法办便是,至于其他的,咱另想法子好不好?”
宋昭远终是冷笑了一声,对梦十三说道:“可以,本王依允便是。但你记住,不论你如不如本王所愿,都换不来杨九郞的逍遥法外。”
此时柏子仁也忽然来了兴致,冲着宋昭远说道:“不才破获此案,王爷可否上奏天听?子仁不求荣华富贵,只愿能打破仵作的贱民身份,娶得佳人归。”他眸子里对幸福的向往与深情表露无疑。
“呃?”梦十三有些不知所措,“师傅你说啥?”
面纱女子忽而发出一阵刺耳的暴笑声,笑得所有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哈哈哈,好一个痴心妄想的柏公子,你以为与你偷偷幽会海誓山盟的真是冯金缠吗?”
她从地上挣扎起来,猛地一撩厚重的面纱,露出那张极丑无比的烧疤脸对着梦十三。
“我娘说过,她此生最恨的就是没有为我挣一个嫡出的身份。明明她与梨沁同一天进冯家的门,论相貌并论才智都不比梨沁差,凭什么梨沁为正室她为妾室?天井不过洒了一点点香油而已,鞋底子不过抹一层蜡而已,空气里不过散两滴迷香而已,就这么简单,哈哈哈。”
那笑声已不是让人起鸡皮疙瘩,而是令人毛骨悚然了。
“冯金缠,凭什么你什么都用最好的?凭什么那马家公子齐家公子都争着抢着来给你下聘?就连来个仵作公子,也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还拜什么师徒学什么技艺。你只会读诗写字不会挣钱,老爷子却将你捧在手心里呵着护着,就因为你是嫡出,嫡出!我冯玉彩就是不甘心,你所有的,我都要争。你的钱,你的财,你的男人,我每一样都必须得到,必须的,我必须得到的!”
柴院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呆望着冯玉彩一个人的疯狂,笑得身旁的柴禾哗啦啦地落一地。
她慢慢地走近了柏子仁,抬起脸来望着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庞上,只有一双眼眸还是明亮,幽声道:“所以,柏公子,和你幽会卿卿我我的,那是我冯玉彩,冯玉彩你懂吗?”
柏子仁的眸子一眨不眨望定了冯玉彩,点了点头:“我懂,我都懂。冯金缠诗书礼义样样皆通,而冯玉彩精于计算锱铢必较,柏子仁一开始就知道。但是,冯玉彩很活泼很可爱,我很喜欢。”
他低了低眉冲着冯玉彩温柔一笑:“我发誓一定会有一天回来明明正正地娶你为妻,是真心实意的。我所说的那些情话,那些海誓山盟,都是对着冯玉彩说的,并不是我的徒儿。你其实不用争不用抢,或许金缠有的你没有,但你有的,她却没有啊我的玉彩。”
“是、么?”
冯玉彩怔着,两行泪顺着烧疤脸颊漱漱流下。
“晚了,都晚了。来生吧,来生,柏公子还认得我,就记得来,娶我为妻。”
她喃喃地转过了身,走向她的母亲。
玉沁被皇甫庆元一剑刺中了心窝,尚有一息游丝尚存,冯玉彩猛地将剑又刺进了几分,力穿后背,玉沁瞪直了眼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又将剑猛地一抽,血水顺着剑尖滴落。
“玉彩不要。”柏子仁唤了一声,但已无奈,冯玉彩已一剑刺穿了自己的心窝。
“杨九郞,替我做最后一次,将我与我娘抛到乱葬岗去吧。”她喘息着,指了指堆在柴禾下的麻包。
“记得,把坑挖得深一些,将土埋得紧一些,别让乌鸦啄坏了我的脸。”
“知道啦。”杨九郞颤声应道。
“玉彩妹妹。”梦十三哭着唤她,而冯玉彩摇了摇头,“不要,我还是恨你,来生再不要与你做姐妹。”
仇与怨,并未因为死亡而终结。
梦十三瘫坐于地。
良久,她抬眼望向宋昭远,幽声说道:“王爷本可以救她的,对不对?”
宋昭远干脆利落只回答两个字:“是的。”
是的,以他的功力与速度,完全可以在冯玉彩拔出剑的时候出手将她拦下,但他却没有那么做。
冯玉彩送官,必遭极刑,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汴梁百姓之愤,自行了断,是她最好的下场。
“我恨你。”
“无所谓。”
柴院里充满了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潘蓉蓉反而露出了掩藏不住的喜悦,宋昭远与梦十三这回算是彻底闹掰了。
“昭远哥哥,杨九郞也不可以放过,杀人帮凶且不说,此番种种,皆由梦十三与杨九郞勾结,将蓉蓉绑来此地,设计将昭远哥哥等人引来,就是想将大家都炸上天去。幸好昭远哥哥眼明手快,接住了火折子,否则这后果,蓉蓉都不敢想像。”
潘蓉蓉拉着宋昭远的手,颤着声,娇弱啼泣。
梦十三连眼都没有抬起来,懒得辩解,也无需辩解。
柏公子抱着冯玉彩的尸首,拂袖而去。
杨九郞只得将兰沁一人埋了,依着冯玉彩的遗言,将坑挖得深一些,土埋得紧一些,在乌鸦的“众目睽睽”之下,立了一块牌子,却没有名字。
汴梁府的大堂之上,府尹张敬忠将惊堂木一拍,衙差们的杀威棒敲起,“威武”之声冲破云天。
百姓奔走相告聚于堂前,都等着看杀人割脸贼的帮凶长什么模样。
“咦,这不是鬼街的杨九郞么?”百姓议论纷纷,杨九郞每天穿街走巷讨生活,许多人都舍过他炊饼,认得的。
梁敬忠又一拍惊堂木,清了清嗓子,高声问道:“杨九郞,你知罪吗?”
“知。”
“杨九郞,你认罪吗?”
“认。”
杨九郞供认不讳,这使得梁敬忠很满意,一点也不费力气嘛,签了字画了押送进大牢里云,等秋后斩了便罢了。
而看热闹的百姓大失所望,一点也不刺激嘛,哄叫着准备散去。
“梁敬忠,你知罪吗?”
梦十三忽而拨开人群,缓缓走上公堂来。
“胡闹!尔竟敢扰乱公堂见本官也不下跪,这是一介平民该有的本分吗?真是岂有此理。来呀,将此女押下了,打到她跪下为止。”
“尔竟敢残害无辜女子,以割脸手段以假乱真。这是一个父母官该有的本分吗?身为汴梁府尹,却不为百姓做事,只知贪赃枉法趋炎附势,这又是一个父母官该有的本分吗?”
百姓议论声四起,人越聚越多,都快把公堂的门槛挤破了。
“你、你,大胆女子,你有何证据说本官杀人割脸?又有谁作证说本官贪赃枉法趋炎附势?”
堂下朗声响起:“本王作证。”
青衫褭褭而站如青松。
梁敬忠脑怒地将惊堂木举起,但手腕已被飞身而来的无疾一手握住了不得动弹。
案子原本并不复杂,梦十三将柏子仁收集的证据一桩桩一件件往公堂上一摆,梁敬忠顿时泄了气。
“本官不服,不服!镇南王仗势欺人,捏造事实,污陷本官,本官要去告御状。”
梁敬忠在汴梁府经营多年,枝枝蔓蔓牵扯众多,原本仗着这些关系敢与宋昭远叫板,却没有想到,这些素里得了他诸多好处,与他称兄道弟之人却没有一个人肯出来替他说话的,反而个个的义填膺,都站在宋昭远一边,纷纷上书要求严惩凶手。
梁敬忠很快被斩于西门外,那一天的法场可谓人山人海,当宋昭远的目光扫过那些正襟危坐的达官贵戚们时,他们纷纷避开了,露出尴尬的笑容。
“梦十三,本王能做的,只尽于此。”宋昭远有些无奈,“你要想走,本王不拦你。”
梦十三微微一笑,淡淡说道:“我梦十三从来说话算话,更何况而今我真的是一无所有,这一本万利的机会,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