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渐渐入了新秋,满京城的荷花都已开残,东门外的刘哥刘嫂已经开始张罗着熬莲子粥了,唯有镇南王府的荷塘里尚有几朵花儿粉嫩嫩清泠泠地绽放着。
尤其那塘心里,相依相偎的并蒂荷花开得最是清丽。
老夫人说,那是因为镇南王府的地气儿比其他地方暖的缘故。
“暖?往年也没见花期如此长的,这都已经入秋了呢,荷叶也未见得一丝半点儿残败的。”
胖嬷嬷不懂,只知道秋风吹起来凉嗖嗖的,替老夫人系紧披风才是正理儿。
老夫人笑而未答,目光投向远远的荷塘尽处九曲回廊上,宋昭远久久伫立着。
波光流彩之中,梦十三的舞袖如流云一般自如行走,又如清风明媚勾起水波微痕,最是难得那丝缕彩袖轻扬飞舞过之后的回眸一笑,百媚丛生。
丫环家丁们止不住驻足凝望,夸赞叫好,都说比昭玉郡主跳得蝶舞还要好看还要迷人。
梦十三旋转飞扬的舞袖一勾,一朵荷花轻轻扬起,随着那一方长长的舞袖飘扬了过来,荷花堪堪落在宋昭远的面前。
瘦嬷嬷张着嘴,久久未能合拢。
谁能想象得到,就在不久之前,梦十三败坏了半池荷花瓣也没能练成个步步生莲来,而今不用教不用学,生生地将自己绽成一朵莲。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梦十三舞罢了,吟着荷花诗,轻盈盈走来,朝着宋昭远飘飘一拜,万般风情尽于脚下步步生来。
“王爷说从义山先生的《赠荷花》入手,却是不难,而此时秋气已起,倒是‘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这几句来得贴切一些,王爷您说是吗?”
宋昭远微微颌首。
“王爷您说,皇上会喜欢荷舞吗?或者再加上一些蝶舞之姿,会更好些呢。”
“你觉得好便行。”
宋昭远答得艰涩,一丝苦涩根哽在喉间,泛着酸楚。
直到此时,他才让自己明白过来,眼前的已不是梦十三。
她是冯金缠。
荷花伴舞轻舞霓裳的身影是一道美仑美奂的风景,却将成为他心头永远拂不去的一道伤。
比起这个出口成诗句舞中生粉荷的冯金缠,他更想念那个背不成诗还踩烂无数花瓣的梦十三。
当初决定了要调教梦十三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养成了便不再是梦十三。
那时心想,或许会心有遗憾吧。
却没想到,心,会如此疼痛。
“王爷面色不好,是受了秋凉么?”
“对,本王,不太舒服。”
她关切的一句,正好给了他离开的台阶,转了身匆忙离去,迎面遇上老夫人。
“‘卷舒开合任天真’,果然是没有‘飘零君不知’来得应景。远儿,顺其自然吧。”老夫人望着儿子,言语之中意味深长。
“是,顺其自然。”宋昭远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里有些颤抖,别过了老夫人又匆忙离去。
老夫人摇了摇头,叹了一气,只得吩咐无疾侍侯好王爷。
“老夫人,这下可好了,梦十三终于开窍了,说什么会什么,省了不少功夫呢。”
“是啊,老夫人王爷郡主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睡几个安心觉啦。这些日子老夫人可清减了不少呢。”
瘦嬷嬷喜滋滋的来报喜,胖嬷嬷也不甘落后,两人围着老夫人叨叨叨地说个不停。
原以为调教不成梦十三性命难保,如今看着梦十三成才成器的样子,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老夫人凝了凝眉,摇着头,捻着佛珠自顾自地走开。
“这是怎么啦,老身怎么看着老夫人和王爷都不太高兴的样子,是梦十三又做错什么了吗?”
瘦嬷嬷疑惑地望向梦十三,荷塘那边已改了蝶舞,正引来丫环们的阵阵叫好声呢。
胖嬷嬷自嘀咕道:“王爷与老夫人为何不高兴我不知道,只知道昭玉郡主这两日可开心啦,凤阁里总传来笑声。”
要说梦十三养成了,自然是昭玉郡主最为开心,梦十三今日的舞衣还是她亲自为她挑选的呢。
梦十三说:“这是最上等的桑蚕丝,缎品上乘,用不相连经纬法织就,故而摸起来最是光滑平整,质地柔软舒适,舞起来灵动飘飞,美奂绝仑呢。”
昭玉郡主诧异道:“质地柔软舒适是真,至于什么品相什么织法,本郡主却是不知。梦十三你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倒好像是贩丝卖布人家。”
梦十三笑了笑:“本来就是。”
当年繁华似锦的缁衣巷,怕是昭玉郡主也没少去逛过。
梦十三仿佛看到还是冯金缠的自己,站在阁楼的窗前望着一街的繁荣景象的样子,那时候的冯金缠,不会想到会有一天,她不再是她自己。
而那些繁华,那冯宅的旧事,已随着最后一缕浓烟散尽,更随着小娘兰沁而深深埋进了土坑里。
秋夜清幽,月凉如水,闻松园里琴声幽幽,一曲《渭城》道不尽心中惆怅。
“王爷似有心事?”梦十三换下了舞衣,一身素白淡裳,而腰间系一抹清蓝,正与宋昭远的青衫相映衬,笑盈盈一路飘飘而来。
宋昭远未理会,指尖琴弦也未停。
“记得古先生说过,心思与琴弦并生。渭城虽然依旧是渭城,而远远听来,便知王爷心思乱了。该变徵处未变徵,而羽声不该变却又变了半调。如此,王爷这琴音听来着实令人着急呀。”
侍立一旁的无疾皱起了眉头,斥道:“梦十三,听了几天古先生的琴,便如此大胆拿捏,倒来教训起王爷的琴艺了?你能,不如就弹奏一曲,也免得空口白牙讨人嫌。”
“是,那便烦劳王爷起身。”梦十三朝着宋昭远一躬到底,道了声:“十三献丑了。”
这礼数端端正正周周全全没有半点纰漏,教无疾也不禁怔了半晌,暗道:“当真不是梦十三了?”
纤纤素手一勾一挑,琴音如丝帛乍起,却不是渭城,而是《汉宫秋》。
梦十三说:“既是秋时,又将入宫,这《汉宫秋》最是贴切。待到明年春上,王爷送梦十三入宫之时,梦十三再抚一曲《渭城》与王爷诀别吧。”
“说起渭城,十三还记得,王爷曾问十三,远离故地,心中最念最想的是谁?”
宋昭远不语。
他记得很清楚,她当时脱口而出的便是杨九郞。
他还记得,那一天的梦十三还亲口对他说过,以身相报。
缘起,终究没能够相终。
“梦十三不知道,入宫之后的日子,会想念谁,也许很多很多,也许,只有一人。毕竟,宫中岁月那么长,那么远。十三说,应该会时常想起王爷的,王爷说十三很乖来着。”
梦十三说到此,一笑:“梦十三跳了那么久的舞,又抚了一支曲,就换不来王爷赞一声乖么?”
宋昭远一个“乖”字未能出口,忍不住问道:“你,还是梦十三么?”
“是梦十三就乖,不是就不乖么?”
梦十三仰面望他,而久久未能等到他的回答,于是浅然一笑,埋首轻挑琴弦,说道:“梦十三永远是梦十三。”
“好,本王的花雕成了。”宋昭远轻击一掌,笑颜微凉。
“多谢王爷恩赏。”梦十三亦回之以一脸笑意,“王爷一直想要的气韵,梦十三都有了呢。”
“是,是本王要的气韵没错,你做得很好。”宋昭远终究还是未说出一个“乖”字来。
无疾听得看得一愣一愣的,摸着后脑勺:“什么跟什么呀?我怎么不懂了呢?”
梦十三笑无疾说:“呆头呆脑,枉费了王爷这般琴声与情境。”
无疾不忿,却又听着好有道理,只得讪讪然说道:“无疾我也不在此煞风景了。我去给王爷沏盏茶来吧,正好镇西王今日送了一些花茶来。”
“我来。”梦十三十分自然而然接过了茶壶,边沏茶边说道,“王爷的白瓷茶盏用来沏花茶最好,茶叶不需多,但沏茶的水必得滚烫才好,王爷您来瞧……”
梦十三轻提茶壶,稍稍一倾沏入白得透亮的茶盏之中,看着绿幽幽的茶叶在水中翻腾,渐渐地静止,在白盏底处绽放出一缕缕浅浅的绿色,又慢慢地向四处散开去,渐成一盏香郁浓醇的花茶。
她端起茶盏,双手捧至宋昭远的面前来,说道:“王爷您先闻上一闻,闻到了那一股清香,然后再饮不迟。梦十三给王爷道晚安了。”
莲步款款,步步生香,闻松园里秋夜比往年要清凉。
花茶的清香沁入心底,却涩涩地泛开去,宋昭远味如嚼蜡。
“本王明白了,梦十三终究不再是梦十三。”
早就知道,成花或成凤之时便不再有梦十三,又有什么好悲伤?
他只是无法接受,她原本就不是梦十三哪。
那一夜,他醉倒在琴案上,扯断了五根弦,只余文武二弦。
他胡乱拨动着琴弦,弹不成徵、羽、宫、商、角,却拨得心弦阵阵紧。
“本王错了吗?”他饮一口酒问一声,敲一下琴弦问一句,“本王错了吗?”
“错,大错特错。”无疾亦灌一口酒应一句。
“错在哪里?”
“呃……错在哪里?”无疾答不出,自罚一口酒,说道,“王爷,该入屋了,夜凉。”
“棒槌,本王的棒槌呢?”他醉眼迷糊揪着无疾问,“那个背不成诗句,跳不动蝶舞,连走路也没品没相的棒槌,哪里去了?”
无疾无奈地摇了摇头:“棒槌已经成精了,不不不,棒槌已被王爷雕成凤,快飞了。”
“成精?成精她也逃不出本王的手掌心。”他将那粗糙的手掌一握,恶声恶气说道,“成精她也得给本王乖乖入宫去作妖。”
他反复做着握掌的动作,掌中分明的是曾经相握的一丝温暖哪。
“是,入宫,作妖。”无疾亦醉得趴倒在地。
不远处那株落尽了树叶的樱桃木下,梦十三痴立着,月光透过树缝照在她的脸庞上,照着眸子里的泪亮莹莹。
镇西王府的夜一样清凉若水,是井水。
井上加了一块又厚又重的大磨盘,但月光依然透过缝隙照进深井里去,井水泛着惨白的光。
凤阁里,潘蓉蓉和衣浅眠,刚刚换上的贴身丫环一边这她捶着肩一边打着盹,呵欠趴倒在榻边。
凤阁窗棂传来一声轻叩。
又一声轻叩。
“谁?”潘蓉蓉惊醒来,身旁的小丫环却睡得死沉。
窗外幽声响起:“来。”
潘蓉蓉吃了一惊,听这声音象是小清。
她凝了凝眉:“这贱婢不是投进井里淹死了吗?”
窗外声音又低低响起:“不错,淹死了。”
潘蓉蓉浑身毛孔乍起。
“娘说,想你了,让你去井里陪陪她。”
“不不不,我不去。”潘蓉蓉慌忙摆手,在着胆子起身猛地一推窗,窗外空无人。
她骂了一句:“甚什么人装神弄鬼的,找死!”转回身时,白衣白裙白面皮的小清赫然站 在她的面前,说:“冷,井里冷。”
“啊,鬼啊。”潘蓉蓉惊声冲破镇西王府的天空。
待潘驱风冲进潘蓉蓉的凤阁时,小丫环还莫名其妙地东张西望,哪有什么鬼?
潘驱风只当妹妹做了恶梦,安抚了几句便走了。
从那之后,每到夜半三更潘蓉蓉便尖叫连天,而小丫环却说什么也没有看见。
一连多日,潘蓉蓉被折腾得疯疯颠颠的,但没有人信她真的见鬼,当她是中了邪,或是因为上一回鬼街吓着了,旧病复发,请了道士来又折腾了几天。
小清摘去面具,凄然然望了一眼被大磨盘堵上的井口,悲不成声。
“娘,娘……”
那一天家丁奉潘蓉蓉之命将小清与她娘一道扔进井里去,任她娘俩怎么哀求也无济于事,干脆利落地扛起小清娘扑通一声便丢下井,小清娘咕噜咕噜喝了几口井水便再无声息。
小清情急之下,对家丁说愿意以身相许,只求放她一条生路。
家丁想了想,觉得这买卖不亏,就应允了,搬来大磨盘把井口填了,将小清藏进柴房里,只待从潘蓉蓉那里得了银子再来领小清。
结果那家丁一去无回。
小清便如幽魂野鬼一般在镇西王府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