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十三被罚禁足三天背诗,背不熟王爷规定的十首诗这日子就将无限期延长。
这三天里非但要背诗,还不能吃肉,不得啃鸡腿,这对于她来说可真是件要命的事。
当初与杨九郞在荒院混日子的时候,但凡能有一块炊饼一碗稀粥,便觉得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事,一旦过上了镇南王府锦衣玉食的日子,人也就变得挑嘴与矫情起来,以至于无肉不欢。
她背熟了“西出阳关”,背熟了“莲叶何田田”,可就是背不熟红豆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梦十三懒洋洋歪躺在榻上,抱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如和尚念经一般读着红豆诗,可这简简单单的四句诗,一旦把书合上,她便记不住词,满脑子里变成了“红豆煮不熟……”
无疾守在门外,敲敲她的窗,笑话她:“梦十三,你就是煮不熟的红豆,蒸不成的酸馍馍。”
梦十三气得将书朝窗户呼了过去,又被窗框弹了回来,硬硬的书背堪堪砸在她的脑门上,疼得她呲牙咧嘴。
“人在倒霉时,喝水都塞牙。”
猛喝一口茶水,没塞牙,倒是被呛得直咳嗽,又引得门外的无疾哈哈大笑。
“无疾。”远远地传来宋昭远的声音,似在回廊的另一边,梦十三即刻坐直了,一本正经地抱着书读起红豆诗来。
“无疾在,王爷。”
很快,门外空寂无声,无疾已被王爷招走了。
宋昭远,竟连多走几步路靠近她的窗都不愿意,更没有问一声她的近况如何。
梦十三第一次觉得委屈得想落泪。
“王爷是嫌弃我背不熟红豆诗。”
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背诗,终于在月上柳梢之时背熟了这四句,脑子里也不再去想红豆熟不熟的了。
“王爷,王爷,我会背啦。”
她抛了书,兴冲冲地往王爷的闻松园里跑,恰是弯银月高挂,樱桃树下一尊剪影侧立,无疾则捧盏随侍。
梦十三猛地打住了脚,此时轻风拂面亦拂起他的一身青衫若青鸿,静谧的空气里凝固着一股沉重的气息,教她不由自主地凝神静气不敢张扬,想了想,便猫着腰藏身于他们身后的树丛中。
“王爷,没想到去边关十年,朝中局势竟演变到如此地步。依无疾看来,当日就不该听赵大人的撺掇领军还朝,也就不会有这么些个破事。咱的数十万大军就守在边关,再将老夫人与昭玉郡主接去颐养天年,天高皇帝远的,老百姓又拥戴着王爷,那才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宋昭远未回身,仰首望着天际,星月之下一只孤鸿斜飞。
“恕无疾直言,王爷您明知赵大人也不过是想利用咱们手中的兵权来牵制高守义的权势罢了,为何还要入套?难道您不怕把咱的宋家军都给折进去吗?”
宋昭远侧目看了一眼无疾,叹了一声:“保家卫国并非只在沙场。皇上老矣,昏庸愦聋,如今朝堂之上已然是高守义的一言堂,南涝北旱而贪官污吏却乘机敛财,民不聊生。若非我宋家军坐镇,便再无人牵制高守义的势力,试问谁给天下百姓一条生路?”
“可……”无疾跺了跺脚,心中不平却又无法反驳王爷,狂饮了一盏烈酒权当将闷气咽了下去,伸手又去取酒坛来斟,被宋昭远一把夺了过去。
“边城的冷凝香酒味就是清冽,这最后一坛饮罢可就再也没有,本王还没饮过瘾呢。”
“小气王爷。”无疾夺了酒坛子,强斟了一盏饮了这才满意地咂了咂嘴。
“王爷,既已查出楔子,为何不让无疾起了他?说真的,回京多日,无疾的手都已经痒痒了,只等王爷一声吩咐,无疾立马割了他的首级不带皱眉的。”
宋昭远一坛在手,仰首畅饮,微微勾起唇角,吐出一句:“不急。”
梦十三不觉得心间咯地一跳,这声音不似她往日听到的那种喜欢的声音,却似来自于深深的阎罗殿里冒着森森的寒气。
“无疾懂了。”无疾随侍宋昭远多年,说一而知十,“留着楔子反楔原也是好的,唯独怕那个梦十三……”
梦十三不由地抽紧了全身的神经,提耳静听。
宋昭远又是两个字:“无妨。”
“是。”
主仆二人一言一语之间,再未透露出一星半点多余的信息,而微风扑面带来樱桃木的清馨之时,也将梦十三探头探脑的身影投映在他们的眼前。
这在敌军阵前从来没有生还的机会。
“王爷……”
无疾的拇指与食指已捏成了一个活扣,随时以迅雷之势置不速之客于死地。
宋昭远微微摇首,无疾便松了手闭口不言,两人推杯换盏小酌起来,全然未理会藏身于他们身后的梦十三。
银月渐渐地斜落,梦十三打了一个呵欠,正想着要不要悄悄离开,却忽见宋昭远仰首望月轻吟:“红豆煮不熟,再加两把火。愿君用大碗,此物最好吃。梦十三哪梦十三……”
一坛“冷凝霜”一饮而尽,却迟迟没有下文。
梦十三的心扑扑地乱跳,竖着两只兔耳听了半晌,也没听到宋昭远究竟想说她梦十三咋啦?
“王爷,您醉了。”
“是啊,每每银月高挂,本王就会想起边关的天空,那一望无际的皓瀚星空……”
无疾也已是醉眼朦胧,嘿嘿嘿地傻笑道:“那时王爷与老王爷坐在星空下,想的可是京城的美食好吗?心心念念的是能有一碗红豆粥解解馋就好啦,呵呵呵……”
宋昭远迷醉的口齿间吐露着不清晰的几个字:“红豆……好吃……”
梦十三想了想,得出了一个结论:“嗯,王爷喜欢红豆粥。”
她舔了舔嘴唇,极力去想像红豆的滋味,天地良心,她只在一年前得到过一碗北城门外刘嫂施给了一碗红豆粥,荒院的小伙伴们虽然每人只能尝一口,但那天却好似过年一般的欢乐。
“红豆……好吃……”梦十三头也不回地往疱屋奔,翻箱倒柜地搜出小半袋红豆来,又是撩袖又是围兜的,煞有介事开始折腾。
烟熏火燎的,脸也黑了,手也烫着了,红豆终于熬熟了。
尝了一口,不甜。
往锅里使劲添糖,甜得齁鼻。
添汤,一不小心,水多了。
足足折腾到了夜半,汤是汤豆是豆,又甜又酸又齁鼻。
梦十三泄气地一屁股坐在柴禾堆里,想不明白,做一碗简简单单的红豆粥怎么就这么费劲呢?
一大早疱屋的下人慌里慌张地来禀报大师傅:“不好啦,又遭贼啦。”
大师傅一瞧,疱屋里一片狼藉,吓得他里里外外地转了两圈,还好,除了一袋红豆之外,倒是啥也没丢。
一掀锅盖,一股子酸味冲鼻而来,活脱脱一锅猪食啊!
大师傅捂了鼻子叫骂连天:“咱王府不养猪的呀。”
梦十三从柴禾堆里爬起来,挂了一身的草皮子,看着大师傅憨憨地笑。
“哎,我的红豆粥啊,怎么才能够象模象样的呢?”
梦十三诗也不背了,肉也不吃了,醺琴练舞也打不起精神来,满脑子里只有红豆粥,可是她一连煮了好几天,一袋的红豆子快败光了,也没能煮一碗能够堂堂正正端到王爷跟前去的红豆粥来。
“十三十三,我问过齐嬷嬷了,说红豆得先浸泡一个时辰才行,然后还得放在井水里镇两个时辰。”小喜子挺热心地在齐嬷嬷与梦十三之间蹦哒,当起了传声筒。
“好嘞。”梦十三依样画葫芦。
“齐嬷嬷说,等红豆开了花,再撒一些姜丝下去。”
“晓得啦。”
“等水烧开后改用小火慢慢地熬着,等熬熟了,再放糖。”
梦十三恼了:“你能不能一次说完?”
小喜子嘻笑着:“齐嬷嬷不肯一次说完嘛,你当我乐意来来回回地跑?对了,齐嬷嬷还说,头上扎草切姜丝,切一刀要转一转,切出花来,又能出味又好看。”
“转?怎么转?你转给我看看?”
这一天镇南王府的后疱厨出大乱子了,大师傅领着七八个下人大眼瞪小眼的围着疱屋地上瞧。
只见小喜子头上扎着根稻草,仰面躺在地上,梦十三切一刀姜丝,喊一声“转”,小喜子便哼哼唧唧地转一圈。
愣是如此,梦十三也没能将姜丝切出花来。
“不行了,十三,该换你转了,我头晕。”
大师傅们“哄”地一声已经笑得不行了。
“哪里要什么姜丝嘛,也不须放糖,放蜜最好。王爷就爱蜜的清香,小时候也常到疱屋来偷尝蜜罐里的蜂蜜呢,最喜欢的是齐嬷嬷的蜜糖圆子,只一颗放在碗里,一边吃一边看着糖圆子一点一点地化开,他便欢喜得不得了。”
大师傅说起王爷来,也是一脸宠溺神情,喃喃说道:“王爷一去多年,乍一回来,还真没想起给王爷煮红豆粥呢。”
“开花了开花了,红豆开花啦。”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红豆花酽酽地泛着清甜的豆香。
大师傅点了点头,说道:“嗯,不错,这是人吃的。”
梦十三咧开了嘴,笑得如锅里的红豆一般开了花,脑子已经开始活泛开来,要怎么才能弄到一颗齐嬷嬷的蜜糖圆子?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地围着一锅红豆粥转,而屋外一个身穿大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缓缓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