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府的府尹梁大人最不喜欢的就是人命案,总嫌晦气,最关键的是,捞不着任何好处,不象其他官司那样可以吃了原告吃被告。
然而此番出事的是镇南王府,做为汴梁府的父母官,梁大人在府衙里一连念了十多遍“阿弥陀佛”,这才亲自领着衙差上门来查看。
一见到汴梁府的官差梦十三便火冒三丈,尤其是那位肥头大耳的府尹梁大人,梦十三简直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以报当年牢狱之仇。
“终有一天我要报小跛子的仇。”
梦十三的手握成了拳头,一点都不掩饰眼中的仇恨,倒让这位府尹大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又觉得镇南王爷身边的小丫环似有些眼熟。
不晓这小丫环为何总对他怒目相看,梁大人还以为自己官威不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自己好几回。
小跛子染上牢瘟死了,梦十三亲眼看着小跛子被一领破席卷着搭出牢房去,直到他们被放出来之后赶到乱葬岗,小跛子已经被乌鸦啃得只剩下一堆白骨。
杨九郞挖了个土坑将小跛子埋了,立了个木牌让梦十三写字,梦十三想都没想就写上了“梁敬忠”。
那是府尹大人的名字。
她说:“小跛子无名无姓,看见官老爷的名字,便记得要为小跛子报仇。”
从今往后大家伙都记住了这个名字,杨九郞说终有一天定要将这位府尹大人拉下马,教他也尝尝牢饭的滋味。
“是牡丹坊的丽娘?”梁大人大吃了一惊,同时向宋昭远投来一个会心的一瞥。
梁大人肥头大耳看起来是个庸庸碌碌之辈,实则暗藏着七分精明,否则也不会在汴梁府这个天子脚下混得风生水起。
“正是,本王请来教府中丫环们习舞的。”
“下官明白,哈哈哈,明白。”
丽娘乃京中最有名的舞师,多少达官贵人争相请入府中寻欢作乐,对于常流连于各大舞坊的梁大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
宋昭远久戍边关,刚刚回到京城,及时享乐也是理所当然的,梁大人一副“可以理解”的表情,令无疾很想一拳头照面砸过去。
仵作忙里忙外地好一番折腾,最后神神秘秘地说道:“鹤顶红。”
梁大人又是很夸张地吃了一惊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看着宋昭远。
明白人都知道,鹤顶红之毒,唯出自宫中,用毒之人,非富即贵。
宋昭远则闲闲地耸了耸肩:“本王久居边关,不晓得京中的世风,如今随随便便一个舞师都配上鹤顶红了吗?”
“非也非也。”梁大人老奸巨滑,一脸横肉皮笑肉不笑。
京中各大名门望族府中蓄养家奴不计其数,死个把下人从不当一回事,大都赏一口薄棺打发了去,或者干脆象中山王府的十九皇叔那样,直接抛尸乱葬岗,连棺材钱都省了。
象镇南王如此大张旗鼓地将案子报到汴梁府的还是破天番第一遭。
宋昭远要的就是将“鹤顶红”之毒翻到明面上来,让天下人皆知,镇南王府里的人死于鹤顶红。
“梁大人,您多多辛苦。”宋昭远似笑非笑,朝着梁大人稍一抱拳。
梁大人适才的洋洋自得很快变成了一脸愁容,觉得自己今日这一步棋是走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亲自到镇南王府来,此时当着镇南王爷的面这烫手的山竽还不好抛回去,并且还不得不将丽娘的尸体运回府衙去。
宋昭远一推三六五当起了甩手掌柜,这是连棺材钱也不想出啊?
梁大人别提有多晦气啦。
丽娘的尸身被翻转过来,一个墨色纹丝小盒映入众人的眼帘。
“咦?这不是齐嬷嬷的宝贝盒子么?”小喜子突然惊叫。
齐嬷嬷也自吃了一惊,慌忙连连地摆手,一叠声地否认:“不是不是不是。”但已避不开众人朝她投去狐疑的目光。
梦十三曾经在丽娘屋中见过这个盒子。
墨色小盒精致小巧,四周滚银,纹丝描得又细又亮,让人一看便爱不释手。
翻开盒子,一颗蜜制糖圆子赫然在目,仵作用银针试过之后,便断言:“还是鹤顶红。”
“将齐嬷嬷拿下。”梁大人二话不说下令拿人。
“慢着。”无疾的大刀立马出鞘挡住了汴梁府的一干衙差。
梁大人则显得悠悠然:“王爷既然向下官报了案,理当由下官全权破案,请允准下官将嫌疑人犯押回府衙审理。”
这风水轮流转,不到下眨眼的功夫,梁大人便占了上风,暗暗笑宋昭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啊……王爷,救命,王爷。”正僵持不下,梦十三忽然跳起脚来,大嚷大叫着团团转,一会儿又扑向宋昭远,使劲摇晃着:“王爷,快快快,快吐出来,有毒,有毒。”
齐嬷嬷的蜜糖有毒,那王爷喝的红豆粥……
梦十三涕泪交流,颤栗不已。
宋昭远抓着梦十三的手,她依旧抖棱个不停,他索性将她揽在怀里,好不容易才镇住了她。
“好了梦十三,本王没事。”
声音平平静静略带着丝丝轻柔,亲自为梦十三抹去满脸的泪水,轻言细语:“本王福大命大,没有人害得了本王。”
梦十三怔怔地望着宋昭远,想了想,笑得鼻涕冒泡,一副要人命的丑态毕露。
而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从未见过王爷如此温柔,更难以想象这温柔是给予一个身份低贱的人人都可以打骂的小丫头的。
不过,大家伙一想也说得过去,毕竟这个小丫头是王爷亲自抱进府里来的。
梦十三不管不顾地撩起宋昭远的衣袖来试鼻涕。
“喂,你这脏丫头!”宋昭远忍了梦十三的疯傻,拿袖子擦鼻涕却是忍心无可忍的啊。
梦十三方才觉得自己适才太唐突了,羞羞地憨憨地笑。
宋昭远安抚妥了梦十三,这才淡淡然转过身来对梁大人说道:“齐嬷嬷乃本王的奶娘,又是王府的老人,本王愿为其担保,她不会杀人害命。”
“这,不好说……”梁大人好不容易逮着个反击的机会,顺势将烫手的山竽抛了回来,说道:“而今案子尚无头绪,依下官之见,不如就将一应人等先由王爷暂押,待案子查明再行发落,王您您意下如何?”
这“一应人等”当然也包括丽娘的尸体,宋昭远无奈,为了保住齐嬷嬷,也只能暂且将丽娘留在府里了。
“下官告辞。”梁大人终于扬眉吐气,打道回府。
丽娘的尸体又被抬了下来,午夜的灯影与月影交相辉映,泛着惨白的银光,又斜斜地折射出一缕清寒而刺目的光线,将梦十三刚刚试去泪水有些模糊的眼刺得有点眩晕。
她下意识地抬手揉搓眼睛。
“等一等。”她忽地叫了一声。
“你又怎么啦?”无疾恼恨梁大人的作派,一肚子气正没处出豁,便没好气地给了梦十三一个白眼。
梦十三煞有介事地围着丽娘绕了一圈,又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盯着丽娘瞧了半晌,认出了刚刚晃了她眼的,是别在丽娘乌发之间的脂玉小梳。
古先生梳美髯的脂玉小梳,经了梦十三的转手,成了他与丽娘的定情之物。
“脂玉小梳。”她自言自语,“昨夜的黑影,是她。”
昨夜她顺了齐嬷嬷的蜜糖盒,与匆匆而过的黑影相撞,那一抹月光折射出的光影,正是来自脂玉小梳。
“啪嗒、啪嗒。”她凝目回想,彼此彼刻落在地上的,是两声清脆的响声,而黑影拾了地上的东西之后匆忙跑走,随后她也拾起小盒回到自己的屋中。
那么,极有可能在那时便拾错了盒子。
“无疾,相烦你去我屋中拿来齐嬷嬷的盒子。”梦十三没有意识到自己如此理所当然地使唤起无疾。
无疾也无二话,很快便拿来了小盒。
同样是精致小巧的黑色小盒,纹丝描得又细又亮,所不同的是,四周滚金。
梦十三顺来的盒里装了两颗蜜糖圆子,一颗拿去奉承王爷了,现在盒子里还剩下一颗,仵作验了验,无毒。
“也就是说,那个本该被下毒害死的,是本王。”
无疾想起梦十三捧到王爷面前来的那碗红豆粥,那颗甜滋滋一点一点融化的蜜糖圆子,不禁有些后怕。
齐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王爷,老奴不会害您的呀,求王爷作主啊。”
“瘦嬷嬷您当然不会。您把王爷当自个命一样的宝贝,又怎么可能害王爷?”
梦十三十分笃定地说道,此刻的齐嬷嬷看着梦十三的眼神简直就是上仙,就连她当着众人的面叫她“瘦嬷嬷”也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动听。
“王爷,十三知道是谁害死丽娘的了。”
宋昭远点了点头:“本王也知道了。”
梁大人莫名其妙看看宋昭远,不知道他在打啥哑谜,抬一脚正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有一些尴尬。
“梁大人,你可以抬走丽娘的尸体了。”宋昭远面对梁大人冷嗖嗖地笑着,“因为,可以结案了。”
“结案?下官不明白,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梦十三将眉头一横:“不用王爷赐教,梦十三就可以赐教于你。梁敬忠,将你的肥耳伸长点听着,丽娘偷了齐嬷嬷的糖盒欲加害王爷,却不料昨夜与我误撞,阴差阳错地拾错了盒子,放错了毒。因而,梦十三可以告诉你两个结论,那就是害死丽娘的,正是丽娘自己。”
梁大人目瞪口呆:“这,这就结了?”
忽而他瞪大了眼睛盯住了梦十三:“你叫梦十三?”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名字曾经在中山王府被盗案中出现过,当时还觉得这个名字很奇特,不想竟然这个小乞儿竟然出现在镇南王府。还和王爷搂搂抱抱的,她什么来头?
他沉吟半晌,抬眼问道:“不是两个结论吗?还有一个呢?”
梦十三嘴一咧,眼一斜,说道:“还有一个,就是千万不能贪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