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梦十三的结论,梁大人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丽娘的尸体运回汴梁府去,闹腾了一宿的镇南王府方才清静下来。
宋昭远抚了抚额,看了一眼梦十三那张哭得稀哩哗啦的花猫脸,再瞧瞧被她用来擦鼻涕的袖子,眉心皱成了川。
而梦十三似乎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嘴里嘀嘀咕咕:“丽娘为什么要害王爷呢?”
“因为她是楔子。”无疾打了一个呵欠,斜看了梦十三一眼,“从她进府,我与王爷就看出来了,只是暂时还不想拔除她罢了,却不料她自己便按耐不住跳了出来,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
“楔子?”梦十三双眸圆睁,惊异地望着无疾,“什么是楔子?谁的楔子?”
宋昭远的眉间明显一缕阴寒掠过,无疾很知趣地闭口不言。
“都散了吧。”宋昭远淡淡地,略微带着些许苍凉与倦怠,十年征战初返京城,却未想京城局势更比战场愈加诡谲变幻,未免心生丝丝凉意。
梦十三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烧鸡,顺着楼道飞出鸣凰阁去,划了个十分优美的弧度之后静静地躺在古先生窗外的草皮上。
梦十三怔了一怔,才发觉得这闹闹腾腾的一夜,唯一不见的是与丽娘两情相悦的古先生,连那每日不绝于耳的琴声,此时也沉寂得令人怀疑人生。
待梦十三拔腿奔到古先生的门前时,宋昭远与无疾已然飘飘而至,令她好不沮丧。
门扉虚掩,梦十三的心咚咚地跳。
窗前烛火刚刚燃尽泛着青烟,古先生端坐琴座却未抚琴,只向着宋昭远抱拳揖了一礼。
“王爷吉祥。”
“古先生可有话说?”
古先生点了点头,一指划过琴弦,绷地一声断了一弦。
“不错,丽娘正是老夫杀的。确切地说,是老夫换了她蜜制糖圆。”
梦十三的眼珠子都快瞪爆了:“什么?”
宋昭远则未露惊疑之色,只是微微勾起唇角笑得有些耐人寻味。
“王爷果然至聪至慧,只用一个梦十三便引着丽娘自己跳出来,老夫明知是套却又不得不出手将她除掉,实乃用计之高绝啊,怪不得老谋深算的十九皇叔也裁在你的手里。”
无疾冷冷一笑:“那是。跟我们王爷斗,还欠火候。老大人的好意,无疾替王爷心领了,烦请先生禀告老大人,王爷的安危无须他老人家挂念,顾好自己一家老小就行。”
古先生苦笑道:“事已至此,安知王爷如何发落老夫?”
宋昭远面无表情,拉了梦十三到古先生面前来,说道:“先生依旧教授,十三依旧学琴,该干嘛干嘛吧。”
古先生叹了一声:“也罢,毕竟她是扳倒老皇叔的一颗好棋。”习惯性地去抚下巴,想起已经没了美髯,不禁有些懊恼地看了一眼梦十三。
梦十三云里雾里:“原来你们……”
她的手尚在宋昭远的手里握着,那只宽厚的手掌有着粗糙的厚茧,带着点点温热,然而此刻的梦十三却感觉到那只手似魔掌牢牢地控制着她。
原来从头至尾她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棋子,象牵线木偶似的被人拉扯着在琴师与舞师之间蹦哒,而自己却还十分可笑地在为他们牵红线连姻缘。
还有,扳倒老不羞的一颗好棋是什么意思?他早就算准了她会落入老不羞之手!
都说宋昭远是个恶魔,果然不虚此名哪,梦十三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冷得彻身彻骨。
哆嗦着嘴唇,说道:“王爷给假一天,还算不算数?”
“算。此刻算起,傍晚本王亲自去接。”
“多谢王爷。”梦十三双唇碰齿,四个字都说不利落,抹头便往王府外跑,边跑边喊:“鬼街,十三回来啦。”
再荒凉的鬼街,再破的荒院,再穷的弟兄,都比镇南王府和宋昭远强上千百倍。
……
汴梁城按五行八卦的格局建成,内方外圆似铜钱,外以东西南北四街八巷贯通,内以皇城镇守其中轴,是为四平八稳千秋万代之意。
自古以来,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各商各贸皆为官定,井然有序,而四街里最为繁华的就是西街,确切地说,是位于西街的缁衣巷。
缁衣巷,名为缁衣,却是五彩斑斓,巷中商铺以丝绸锦缎布匹为主,外带着各种胭脂水粉绢花之类的,每日早市一开,便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是大姑娘小媳妇们最爱逛的街,也是大公子小伙子们最爱跟着瞎混的地儿。
缁衣巷更成就了不少才子佳人的美事,成为汴梁百姓津津乐道的佳话。
冯有财便是这缁衣巷中最有实力的大户,人如其名,财如东海,巷子里的绸缎庄几乎全部是他家的产业,他的深宅大院延延绵绵占了半条巷子,巷内的居民都是依附着他做些零星的小摆摊小买卖。
冯大户财大势大,却是为人和善,待人厚道,从不与邻里争毫厘之利,更多时候还照顾着别人的生意,因而邻里相处几十年和和气气,口碑甚佳。
只是冯大户有一个心病,那就是娶了一妻一妾却都只生得女儿,年过半百而膝下无儿,因而常常守着万贯家财唉声叹气。
长女名唤金缠,为正妻所生,自幼聪慧伶俐,好读个书写个字作个画,冯大户觉得世代买卖人家出了个才女,心中颇为欢喜,对她是疼爱有加,还特意延聘汴梁城知名的先生来家里教导金缠写诗作画,指望将来能招个读书人做上门女婿,也好光大冯家门楣。
次女名叫玉彩,为小妾所生,不喜读书也不爱针线,自幼便与她娘亲学得一肚子花花肠子,专好比比算算,和家中仆佣的开支用度计较,倒是个做买卖的料。冯大户瞧在眼里,觉得自己做买卖有个好帮手也是不错的,虽然是庶出,但也从未曾亏待过,一应吃穿用度与金缠一般无二。
长女聪慧次女乖巧,冯大户心中总算落得一些安慰。正妻因病去世之后,他也未再续弦,安安心心守着小妾以及两个女儿过日子。
天有不测风云,冯大户偶感风寒,以为撑撑就过去了,及至积成大病再请医用药已是回天无力,自知时日不多,便强撑着招来一家老小与管事的,于榻前交代了后事。
冯大户为着两个女儿也是费尽了心思做好了盘算,将来故去之后便将来这泼天家财一分为三,两份交与长女守家持业,一份则交与次女做嫁妆。
按理说,庶出之女是不分家产的,但冯大户心眼实,不教玉彩吃亏,万贯家财的三分之一也足够她一辈子锦衣玉食了。
又将自己素日里积攒下的体己钱散与家中佣人与缁衣巷里的老街坊,好叫大家继续照拂着冯家的生意及两个女儿。
眼见着老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金缠哭得哀怜,小妾与玉彩则忿忿不平,当场哭闹起来,活活将冯大户的最后一口气给气没了。
冯大户的遗言,还未来得及立下字据,因而就是一句空话。
至此冯宅内只留下了金缠与小娘和玉彩相依度日,而从那时起,邻里便时常听到打骂哭泣之声,久而久之,便都习以为常。
三年前的一个秋日的夜半时分,人们都已安睡,正是风高夜黑之时,一场大火从冯宅而起,渐渐地蔓延至街面,因巷内多为绸缎布匹又兼染料等易燃易爆之物,火势一起便是席卷而来,于瞬间毁天灭地。
人们初时还奔走救火,待发觉势头不对,想逃已是来不及,随着大批的染缸一起被炸上了天。
这场大火从半夜一直烧到第二天的大晌午,死伤不计其数,官府也不敢靠近,爱莫能助。
少数幸存的人家,望着一片冒着乌烟的废墟,欲哭无泪。
渐渐地,这里成了一条空巷。
人们传说夜里总听到巷子里有人哭泣的声音,也有人说听到大喊救火的声音,还有人说一到夜里那里便人来人往的做买的做卖的热闹非凡,绸缎庄的生意依然红红火火,一时传得沸沸扬扬。
说者绘声绘色,听者毛骨悚然。
总之,巷子里闹鬼。
人们曾经津津乐道的缁衣巷,成为鬼巷,也叫黄泉路。大凡人们相互争吵骂街之时,便咒人家鬼巷里埋尸,黄泉路上置衣。
杨九郞是与汴梁城里的丐帮不和,被东赶西撵的,最后无可奈何才在这里栖身,也算是胆子大的了,但他与小伙伴们几乎夜里是从不迈出荒院的。
但梦十三在这里住了三年,从未曾听到过人们传说的哭声,也没见过鬼。
相反,她习惯了每日里与小伙伴们讨得炊饼回到这里来分享,或者就窝在她的“雅间”里看小伙伴们打打闹闹也是很十分惬意的。
她已经将这荒院当成自己的家了。
如果不是那一场惊马,被宋昭远抱进镇南王府的话,她以为自己会一直就这样在荒院里生老病死继而埋骨在鬼巷。
“姐姐姐姐。”小多子的声音惊醒了梦十三,一双小手在她的腿上使劲地摇。
小多子不流口水了,说话也清晰了许多,但是一张小脸脏兮兮的,象刚从煤窑里挖出来似的。
她如梦初醒,想起自己坐在“雅间”发呆已经多时了。
从一早到回到荒院直到现在,未见到杨九郞的影子。
“你们九哥上哪去啦,怎么还不回来?”
顺风顺水兄弟俩齐齐地摇头:“九哥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自那日梦十三配合着杨九郞“智取”王府庖厨,小伙伴们大快朵颐一顿之后,才发觉杨九郞不见了,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糟啦,会不会被王爷给灭了?”梦十三心中砰砰地狂跳,“完了完了,早就说宋昭远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憋了这些日子他还是动手了。”
梦十三在荒院里团团转,眼看着已近晌午,太阳下山宋昭远就要来接她,她更是急如蚂蟥,口中念念叨叨:“怎么办怎么办,我说他那么好心要亲自来接我呢,原来是找借口将我和小伙伴们通通灭了。这荒院鬼街死几个人,官府才不会管哪。”
“是么?”
梦十三嘀嘀咕咕的,连小伙伴们都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而宋昭远却是听力非凡,从荒院外面便已听得一清二楚,随着他冷嗖嗖的声音落下,一袭青衫已飘飘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