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十三刚刚打转时踩着废炉子一脚上一脚下的,此时不知该收回一脚还是干脆蹬上去站着,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明知他会来,却仍在那一袭青衫映入眼帘时,莫名红了脸,适才一门心思的防备都已烟消云散。
暗暗告诫自己,这个魔头太难缠,必须镇静,再镇静,否则自己很可能就是下一个丽娘。
“蒙蒙绿水,褭褭青衫。”
宋昭远笑道:“好,总算记住一句了,不枉本王那么辛苦教你。”
梦十三怔着,比红豆诗难一万倍的诗句,费尽心思也背不下来,竟然这么轻易就脱口而出了?
早告诉她就是形容他自己风中青衫习习的俊逸模样,不就容易理解了?
她抬眼瞧了瞧荒院的天空,一只鸟也没有啊。
原来,他于轻风吹拂中微微然浅笑的样子,犹如一只天空翱翔的青鸟,展翅于空,栖息于心。
“好,本王再教你一首好诗。斩楼兰,擒颉利,志须酬。青衫何事,犹在楚尾与吴头。”
梦十三醒了醒神,不禁连声惨呼:“什么?这么长!叫十三怎么记得住?”
“你这鬼东西,能做得出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红豆诗来,几句现成的怎会记不住?”
“十三才不是鬼东西呐。”梦十三嘟囔了一句,咧开了嘴笑。
宋昭远笑得荒院的破墙震了下好几块乌灰来,破瓦也飞下几片,他一个旋身攥起梦十三的胳膊,将她护于他的臂弯之下,妥妥地避过了乌灰,又替她挡去了瓦片的突袭。
他的臂弯既坚韧又柔软,他的胸膛既宽阔又温暖,她闭着眼窝在他的怀里,大气不敢出,却又觉得那样的温度刚刚好,象春天里绵软的柳絮扑面的感觉,很舒适。
忘了他耍阴招的狠毒,也忘了自己陷于他魔掌的困境。
这世间若是永远春暖花开该有多好。
片刻之后,她睁开眼,才发觉得嘈杂的荒院变得静悄悄,小伙伴个个大眼瞪小眼巴巴地盯着相拥着的他与她。
“呃……”
几乎是同一时刻,相拥的两人互相推开了对方。
昨夜在镇南王府一众人等的面前,他将崩溃哭泣的她揽入怀中时,是那么的自然而然的,没觉得有一丝一毫的难为情嘛。
宋昭远故作镇静地咳了几声,没话找话。
“教你几句诗还真是麻烦。诗,不在长短,也不需死记硬背,解得其中真意便可。”
梦十三收了收心,不敢抬眼瞧他,只低着头,摇了摇。
诗不在长短,反正她都不记不住,也不懂。
“你只需想着本王破阵杀敌的样子便是。”
他耐着性子教她,内心里一万只战马奔腾,只觉得教梦十三背诗远比战场上杀一万个敌人要难得多啊。
她这才想起,他会救人,也会杀人。
心想,他若不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该有多好。
杨九郞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呢。
打了一个寒颤,立即警觉起来,倒退了几步在她与他之间留下了戒备的距离。
“王爷、王爷。”
令梦十三意想不到的是,小多子如见亲人一般,颤颠颠地跑过去拉着宋昭远的衣角求抱抱。
他是个弃婴,少有得过温暖,而宋昭远班师回朝的那一日从马蹄底下将他救起抱在怀中,大约成了他永难忘却的记忆吧。
此刻宋昭远一身干净清爽的青衫显然嫌弃小多子的脏脸脏手,避开了,笑道:“找你姐姐抱。”
小多子看了一眼梦十三,不敢过来,倒是退着直往宋昭远身上凑。
“小多子,过来。”梦十三恶声恶气,小多子冲着她拚命摇头,又往宋昭远身边靠,令她颜面尽失。
好歹她也是领着他长大的,倒不如一身邪气的宋昭远来得亲了?
“王爷抱抱。”小多子的脏手往宋昭远的青衫上蹭,清清爽爽的青衫留下黑污污的小手印,象鸡爪子爬过似的。
宋昭远又嫌弃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能忍受战袍血染,却忍不了青衫油污哪。
“小多子,快走开,还要不要你的手啦。”
梦十三猛地一个激灵,揪了小多子的手避得远远的。无疾可是说过,每一只碰到王爷的脏手最后都被砍了。
她忽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嘴……
天哪,风铃洞那一夜自己都干了什么?
宋昭远又想放声大笑,想到这破院子实在承受不住他的笑声,便止住了,只浅浅勾了勾唇角,却是少了爽朗多了邪魅。
在梦十三看来,那邪魅能摄人魂魄,也能剁人手脚。
迅速张开了两只胳膊,象母鸡护着小鸡仔子似的,将小伙伴们拦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宋昭远这只“老鹰”。
宋昭远却只冷冷瞥了她一眼,无视她的敌意,冲着她的身后说道:“列队,排整齐,都到门口去等着,一会儿无疾带东西给你们吃。”
“好耶。”一向没规没矩的小伙伴们竟然听令于宋昭远,于瞬间排得整整齐齐的,列队站在破门前等候无疾的到来。
“梦十三,你服是不服?”
梦十三很没面子,又气又恼:“十三不服。哼,不就拿些吃的喝的骗小孩么?他们……”
她本想学杨九郞来一句:“有奶便是娘”,不过她一想,有点不够斯文,于是撇了撇嘴,说道:“王爷您不用灌什么迷魂药。他们都是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杀人灭口就冲着十三一个人来。痛快点就是,无需这样玩花花肠子猫捉老鼠的游戏。”
宋昭远既然有那么大的耐性将一个明知是楔子的丽娘请进王府来,却又不急着杀,反而费尽心思七弯八拐地让另一个楔子入套来个狗咬狗。
对于梦十三来说,宋昭远是比那什么楔子还要阴还要狠的角色啊。
可是,抬眼望他时,那张冷峻里带着俊俏的面庞,却又令人怎么也恨不起来,心中反而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朝着宋昭远一本正经道了个万福,红了眼沙哑了声说道:“王爷能够让十三与弟兄们在一起,十三多谢王爷成全。”
一滴泪很不争气地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无论如何,他放她回到缁衣巷和荒院的弟兄们最后一聚,死也死在一起,算是他对于她仁至义尽了吧?十三只是觉得还有最后的遗憾,那就是没能够与自己的好哥们杨九郞死在一起。
宋昭远抬了抬手,终究没有去为梦十三抹去那一滴泪,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你知道么,本王更怕中了你的迷魂汤。”
那脸上神情与昨夜揽她入怀时的温柔一样一样的。
而她那一滴在面颊上滴溜溜停了一霎那之后,妥妥地流进嘴里去,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咸的。
刚刚打心底里泛起的那一丝多愁善感烟消云散。
他笑着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唉,就是一个不靠谱的傻丫,让本王怎么放心送你入宫呢?”
兀自自语:“看来齐嬷嬷与陶嬷嬷要加把劲了,不把梦十三调教好,镇南王府危矣。”
梦十三的头嗡地一声炸裂开来,嚷得墙灰落纷纷:“王爷您还没放弃调教十三哪?”
“那是自然。”回答得是如此干脆如此无情,叫梦十三知道什么叫欲哭无泪,什么叫如坠寒窑。
忽而一惊又一喜:“王爷您不杀十三了吗?”
“呃?”宋昭远几番抬起又放下的手这一次结结实实地一指刮在梦十三的鼻梁上。
“留着,炖汤。”
“十三明白了,王爷岂是什么大发慈悲放十三的假?不过是让十三看一眼活生生的弟兄们,好死心塌地地学规矩入宫当娘娘罢了。”
宋昭远怔了怔,避开了梦十三直视着他的一双凤眸,双唇又勾起,冷冷地回答道:“说得不错,你好自为之。”
“来啦,王爷的迷魂药来啰。”无疾一脚踏进荒院来,吃的喝的抱满怀,招呼着:“来来来,叫声无疾爷爷,见者有份哪。”
“无疾爷爷。”还真是有奶便是娘,有吃的便是爷爷。
“不,不能吃。”梦十三阻拦不及,小伙伴们一哄而上,敞开了怀大吃大喝,早将她抛到九霄云外去。
“王爷,您要梦十三做什么梦十三都乖乖听您的吩咐,求您不要伤害他们。”梦十三拉着宋昭远的衣角,哀求道:“求您放了杨九郞,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把他还给我好不好?!又尖利,又刺耳,沧浪浪似剜刀。
“杨九郞是谁?与本王何干?”
宋昭远起初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梦十三拉着他的衣角苦苦哀求,唇角一勾露出一抹浅笑,及至听到杨九郞的名字,陡地将笑容一收,目露凶光,恶狠狠地将她的手拂了开去。
梦十三没有防备之下被拂开三丈远,一头朝着破门框撞去,“砰”地一声又被弹了回来,摔了个嘴啃地。
哄闹的小伙伴们惊住了,荒院瞬间变得寂静。
“哥儿们,十三被欺负了。”顺风醒过神来大叫了一声,小伙伴们丢了手中的食物,一哄而上将宋昭远与无疾团团围住又拉又扯又打又踢,片刻之间宋昭远的青衫被扯得粉碎,无疾亦是一身狼狈,主仆两人边挡边退,落荒而逃。
梦十三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嘴上的土,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冲着宋昭远的背影大声嚷嚷:“王爷,您服是不服?”
哼,敢到缁衣巷里来欺负梦十三,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