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十三倚着荒院的破门框，叉着腰冲着空巷哇哇哇地一阵乱吼，发泄完了心满意足地回转身来，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宋昭远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脸上似笑非笑，一身油污破烂的青衫在风中飘零，却更显得威风凛凛，又于冷中带着俊，峻中带着俏，教梦十三的心止不住地跳得又快又响。
适才光顾着得瑟，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小伙伴们已被无疾一锅端了，十多个人在无疾的钳制之下动弹不得，求救地望着梦十三。
联手捣毁老不羞的食人花之时，不是配合得相当的默契吗？
他的一点点脚步声，甚至他微露的气息，她都能够准确无误地捕捉到。
她想起那个词，叫做“心有灵犀”，听说书先生说过的。
在没有遇到宋昭远之前，她觉得自己能靠拨弄几颗大算盘珠子治倒卖炊饼的崔大贵，她便是个人精，可在宋昭远的面前，可谓小巫见大巫了。
他能猜透她心头拨弄的算盘珠子，每一步都让她输得血本无归。这不公平，也让人忒不服气了。
斜眼瞧了瞧院墙角落，那只大算盘静静躺在那里，蒙了一层厚灰，已经多时不用了。
“王、王爷爷……”梦十三垂头丧气，话也说不利索了。
宋昭远一扬眉，撇了撇双唇，纠正道：“是王爷，不是王爷爷，本王还没娶妻生子，不想一下子老那么快。”
无疾在一旁扭着屁股嘻嘻地笑，高声说道：“饶你个鬼头鬼脑的梦十三，怎么着也赢不过王爷的幻影神移，便是交趾王世子也不敢在咱王爷跟前放肆。梦十三，我就问你服是不服？”
梦十三咬着牙迸出一句：“不服。”
但声音小得多，底气也明显不足，只是煮熟的鸭子嘴硬罢了。
“两个大男人仗着武力高强欺负弱女子和小孩子，有什么好威风的？有本事上战场杀他个千儿八百的，那才叫本事。”
无疾哈哈哈笑得破败的荒院散了许多乌漆漆的木头片子，最后打了个怪腔怪调的尾勾，这才张口说话。
“千儿八百的算什么？我们王爷领着五百骑兵就拿下了敌方八千人呐，边关数万里河山大城小池的百姓提到王爷的大名，谁个不竖大拇哥？交趾王世子亲手将降书捧到王爷跟前来的时候，只管埋着头对王爷说一个服字。”
“那是，谁不知道堂堂的镇南王是靠着军功发的家挣的爵嘛。”
前两日皇甫小侯爷与无疾口角的时候就以此暗讽镇南王是异姓封王，不是正统的皇室血统，梦十三记下了，那一日老不羞不也是以此讥讽宋昭远的么？
但此时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莫及。
这一棍是结结实实地捅在马蜂窝上了。
“你说什么！”果然无疾立即变了脸色，一副剑拔驽张之势，“这还没去侯府呢，就学人拽上了？”
宋昭远的面上一凛，目露寒光，那神情令梦十三觉得他腰间的佩剑随时都有出鞘的可能。
然而他只是微收了眼中的寒光，淡淡然说了一句：“你说的不错。”
无疾将身一横，怒道：“咱们王爷与老王爷十多载保家卫国血洒轩辕，凭着自己的双手创下的家业，并不比世袭的皇族低等。不敢说没有我们宋家军便会山崩地裂，但至少保得你们这些街边的小乞儿还有炊饼可讨有这荒巷可栖身。老王爷与王爷前赴后继血洒疆场，留着们的狗头在项上是来对王爷说三道四的吗？”
梦十三张着嘴，脑子里不是想着如何反驳无疾这一番掷掷有词的长篇大论，而是呆望着宋昭远那风轻云淡的脸，瞧着他眉宇间那一抹英气与微微往上勾起的唇角，没头没脑地脱口而出：“真好。”
宋昭远一怔，什么真好？
梦十三咬咬嘴皮子，低了眉，却止不住红了脸。
跟随杨九郞驰骋汴梁城大街小巷讨生活，坑蒙拐骗无赖撒泼练了一身胆也练成了一张厚脸皮，可就是面对宋昭远却屡屡败下阵来，还未过招便乱了方寸。
她总算是弄明白了，这位堂堂的镇南王爷，实则就是一个比杨九郞更泼皮的硬货，不能硬碰硬，只能来软的。
假意咳了一声，定了定神，猛地一拍脑袋，歪头笑道：“无疾说得好呀，十三景仰之至。如果能够让十三的伙伴们每天都有炊饼吃，冬日有火炉棉衣，不饿不冻，那才是最好。”
无疾的手仍旧按在佩刀上，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梦十三，冷笑道：“王爷给的已经够多了，前前后后五百两银子只多不少，上东街南街买个象样的院子遮风避雨绰绰有余，若不是杨九郞携银子跑路，这些小东西也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窝在这破地儿喝风。”
梦十三吃了一惊，杨九郞携银子跑路？闻所未闻哪。
“不，杨九郞不是那种人。”梦十三嘴喃喃地反驳着，却是又沮丧又心痛，杨九郞的确不见踪影，小伙伴们也的确仍在挨饿受冻。
想了想，输人不能输气势，这面子更不能丢，仰面望着宋昭远，说道：“王爷所给的，不过是买十三一生的自由罢了。若不然，你在王府我在鬼巷，你当王爷我做乞儿，谁又何曾欠过谁？”
梦十三激动起来心中略略发虚，想当日是自己钻到宋昭远的战马蹄子下的，宋昭远救了小多子也救了她，这笔账怎么算来算去反倒是欠着宋昭远了呢？
见宋昭远沉吟不语，梦十三乘势直击，愈发说得起劲，也不将怒目圆睁的无疾放在眼里，干脆捋起袖子来，横眉立目对着宋昭远。
“王爷您贵人多忘事，十三也这就提醒您，当初是您带着您的家小一起在静雯姑娘的坟前求着十三的，十三勉为其难答应帮你们，但也并不是非帮不可，有死人为证。”
宋昭远皱了皱眉头，阴阴地回答：“本王说过，尚未娶妻……”
他停了停，不知为什么，那句“家小”从梦十三的嘴里说出来很不中听。
他的唇角又微微地勾起，冷声冷气说道：“说得不错，死人为证，你若帮忙，本王自当念你的好。可你也别忘了，你与杨九郞内外勾结在王府行偷盗之事，可免不了刑狱罪责。汴梁府尹的作派你也已经见识过了，以梁大人的脾气，恐怕只会往重里判。”
三言两语便将梦十三的气势打了下去，颓得要崩。
宋昭远的面色转了阴毒，露出一抹不阴不阳的怪笑，斜乜了眼来瞧着梦十三，耸了耸肩“若是你们愿意通通入狱或者流判充军，本王倒也不再逼你非帮本王这个忙不可。”
“呃——”
有把柄在人手上，梦十三瞬间瘪了气，望着宋昭远邪邪地瞥着她的眸子，无疾趾高气扬的得意模样，梦十三又气又急却又无计可施。
宋昭远又斜乜了一眼气急败坏的梦十三，慢条斯理地说道：“本王念在你与昭玉有那么几分相象的份上，就当你是本王妹子一样看待，也不想太过为难于你。这样，你们帮本王做成一件事，本王或许会考虑放你一马，不再勉强你代昭玉进宫。”
梦十三心头一喜，睁圆了眼珠子，仰首望着宋昭远：“真的？”心中的算盘珠子哗啦啦七上八下地乱蹦，不会又拿我当冤大头吧？
宋昭远那双浓荫似的眼睫跳动了一下，很快避过了梦十三的直视，只是笑而未答。
不知从何时起，驰骋疆场置生死于度外的宋昭远，发觉自己竟也有害怕的东西，那便是梦十三的一双凤眸。
每每梦十三用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眸子直勾勾望着他的时候，他便有一种落荒而逃的狼狈感，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好在此时梦十三已收了她的“神通”，支楞着脑袋朝着他施了个揖礼，说道：“十三愿效狗马之劳。”
无疾无比嫌弃：“说都不会话，那是犬马之劳。”
“少费话，只要王爷说话算数，管什么猪啊狗的。”
这话听起来别扭之至，宋昭远止不住地摇头。
“本王只是说，或——许，会考虑，至于究竟结果如何，还未有定论。”
“鬼贼精。”梦十三心中暗暗骂了一句，这真是什么好处都让宋昭远占尽了，不管梦十三怎么努力，到最后还是得看宋昭远的心情来定，一滴汤水都不漏。
“好好干，或——许，王爷会考虑。”无疾上前来拍了拍梦十三的肩膀，笑嘻嘻的，“别跟王爷耍花招，玩计谋你是玩不过王爷的。”
宋昭远在边关沙场是拿命跟敌方赌的，每一步棋都得算计到位，否则死的可是成千上万的宋家军以及边关的百姓。
跟一个小小的梦十三玩，那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不，不对，这只鸡暂时还不能杀，得好好养着，养成了送到宫里去——每每想到此，便不知觉地心中不快，眉心不觉一蹙，有一种酸酸的东西在心头咕噜咕噜直冒泡。
嗯哼……”宋昭远轻轻一咳便依旧云淡风轻，耳边厢听到梦十三的声音。
“王爷要十三如何效劳尽管吩咐好啦，这汴梁城三十六路神仙十三都熟，保证王爷万事通达马到成功。”
“不要神仙，本王要的是鬼。”
“啥，要鬼？”梦十三愣愣地，这一声吼把小伙伴们也吓了一跳，个个摩拳擦掌围拢了来，随时准备将梦十三从王爷的魔爪中解救出来。
“对，要很多鬼，大鬼小鬼都要，尤其要你这只贪吃鬼。”
“你个居心不良的王八蛋。”梦十三恍然大悟，诡计多端的宋昭远，竟然丧心病狂地将主意打在这一院子的小乞儿头上了。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吃的喝的都已经下肚，还拿什么跟人家讨价还价？
宋昭远的唇角又是一撇，似笑非笑地说道：“梦十三，你不是说过要对本王‘以身！相报’么？现在正是时候！”
无疾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我拿鸡腿报你。”梦十三抓起小多子手上握着的鸡腿朝着无疾的脑门飞了过去，无疾头一歪，鸡腿砸在他身后的破门框上，又弹了回来，不偏不倚砸在梦十三的鼻尖上。
这倒霉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