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蓉郡主的青轿离了荒院朝着缁衣巷的巷尾而去,一路上的残垣断壁与时不时地闯出来的野猫与老鼠令她心惊肉跳,窝在轿子里大气不敢出,而小艾跟在轿旁更是尖叫声不断。
梦十三他们由来都是打从巷头进出,因而人气也旺盛些,而巷尾那一头则是杂草丛生,更显得阴森可怖。
偏偏潘蓉蓉听信了小艾的撺掇,什么走鬼巷需得有头有尾,否则寿命不到头,这一趟打从巷头进来,就非得从巷尾出去。
越走越是荒凉得紧,抬轿的家丁心里发虚,脚下也不稳,青轿抬得颤颤颠颠的。
“这鬼巷阴森森的,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比乱葬岗还要瘆人,要不是为着昭玉的破事儿,本郡主能如此委屈自己上这破地儿来吗?”潘蓉蓉掀起轿帘儿与小艾埋怨。
“就是就是,郡主您委屈自己了。”小艾满脸堆着笑,替自己主子叫屈,“郡主为着镇南王府可谓是操碎了心,将来嫁进去还是悠着点好,可别太辛苦了自己,凡事能吩咐小艾去的您就安心交与小艾好啦。”
敢情这一主一仆还没进嫁进镇南王府呢,就惦记起人家的实权来。
潘蓉蓉十分自得,深深叹了一气,说道:“操心完了镇西忙镇南,没一边省心的,唉,本郡主就这操劳的命。”
镇西王府娘娘早薨,老王爷虽然也娶了几个小夫人在府里,又哪里是精明的蓉蓉郡主的对手?一旦老王爷薨逝,蓉蓉便寻了些由头将这些小夫人通通打发了去给老王爷守陵去,别说分家财了,就是能多活几年都是听天由命。
潘驱风虽然承袭了王爵,却是个三棍子敲不出闷屁的主儿,只知道当个撒手掌柜啥事不管,因而镇西王府实际是蓉蓉郡主当家。
小艾亦是颐指气使,在镇西王府当起了“副郡主”。
而镇南府里的老夫人也是整日念经拜佛,宋昭远刚由边关回来,似乎没将家事放在心上,大管家也不管事,任由一胖一瘦两位嬷嬷呼风唤雨的,潘蓉蓉早就心中痒痒地要着手为宋昭远“整饬家务”了。
只是,镇南王府无论是老夫人还是宋昭远本人,至今并没有透露过要向镇西王府提亲的意思,潘蓉蓉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也时常心中郁闷。
潘蓉蓉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抱怨道:“但凡他们有点主意,也无需我这还没过门的媳妇儿反倒先替小姑子操起心来,你说是不是?”
“呃,是是是。”小艾随口附和着,心下却暗暗觉得好笑,若是她有意相帮着昭玉,便该称她为嫂子才对,可见其一心里想的只有自己与宋昭远的亲事,小艾自小跟着潘蓉蓉,什么算计能瞒得过她?
潘蓉蓉的心里的算盘珠子拨得那叫一个精,她并不是为了昭玉与自己哥哥的终身大事操心,只不过是为着自己的将来盘算罢了。
潘驱风娶不到心爱之人,对镇南王府“悔婚另嫁”一事耿耿于怀,潘蓉蓉若是能救昭玉于水火,老夫人定当对她青睐有加,一向与她若即若离的宋昭远也必定对她感激不尽。
到时候握了一手的筹码,嫁进镇南王府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更重要的是,到时候镇南王府的大权可就牢牢握在她的手心里了。
而昭玉的命运就不一样,有梦十三替嫁在先,就算她能够嫁给潘驱风,也不是堂堂正正以郡主的名义进入镇西王府,到时有没有名分还是个问题,更别说掌握镇西王府的大权了。
如此一来,镇西镇南两府都由潘蓉蓉一人当家作主,岂不美哉?
可是,宋昭远也不知哪根筋忽然就搭错了,竟然将梦十三放了回去,宋昭玉就只能自己入宫,这样一来,她潘蓉蓉岂不是少了一个最重要的筹码?
“不行,必须让梦十三入宫。”潘蓉蓉越想越生气,算计多时的一个上好的算盘怎能说弃就弃?
“梦十三也太难调教了,别说学得昭玉郡主的几分样子来,就是普通的大家闺秀也学不到半分,怎么入得了宫骗得过阅人无数的当今圣上?”
“那是她没用心好好学。”潘蓉蓉冷笑了一声,“是母鸡就得下蛋,是棋子就得落盘,否则就只有等着做成烧鸡卤味。”
“可是,那个梦十三正经事不会,斜门左道却是鬼精得很,您说她能上郡主您的道吗?”
潘蓉蓉瞥了小艾一眼:“那倒要看看是她鬼还是本郡主精了。本郡主会让她乖乖地自己上门求着去替嫁。”
“郡主您……”小艾话音未落,一只野猫凭空蹿出撞在她的身上,缁衣巷若是真有鬼的话,也活活被小艾变了调的尖叫声吓得再死一回。
抬轿的家丁被呱噪得一只手捂耳一只手抬轿杠,原本就不稳的轿子更加颠簸。
“抬稳了,都没吃饭吗?”潘蓉蓉在轿中怒斥。
好巧不巧地,一处断梁原本就摇摇欲坠,此时被小艾的尖叫声震得完全断裂开来,上回小伙伴们扮鬼用的一只大红假舌头也不知被谁弃在那里,随着断梁飘飘荡荡。
正是夕阳西下,残阳洒在腥红的舌头上,愈加显得诡异阴森,看得了毛骨悚然。
那里便是无脸男躺尸的地儿。
“还我的脸来……”
“脸,谁剥了我的脸皮,好疼哪……谁给我一张脸……”
幽幽荡荡地,拉长声的鬼音在巷间断墙来回飘忽。
“啊……啊……”小艾吓得闭着眼又扯开了嗓子尖声怪叫,家丁们也吃了一惊,丢了轿杠没头没脑地抱头鼠窜,原本已经出了巷尾,这一闹腾失了方向反倒又冲着巷子里奔。
青轿哐当一声,不偏不倚正砸在巷尾的青碑上,宋昭远手书的“黄泉路”三个字幽幽泛着寒光,正与潘蓉蓉面对着面。
“鬼啊……”潘蓉蓉再也装不下去,也扯开了嗓子,与小艾一同叫得那是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嘻嘻嘻。”顺风顺水兄弟嘻笑着在残垣断壁间穿梭,只是普普通通的孩子的笑声,在荒凉的鬼巷里却显得十分突兀。
潘蓉蓉与小艾已彻底失去了理智与判断力,家丁也是个个胆小如鼠,撞上自家人也觉得是撞鬼,鬼哭狼嚎地在巷子里东奔西蹿,象鬼打墙似的跑不出去。
“好了顺风顺水快回来,别给人吓疯啰。”梦十三一声招呼,顺风顺水很快应声而至,指着潘蓉蓉与小艾的狼狈相嘻嘻地笑。
“郡主,蓉蓉郡主,对不住哈,都怪十三管教不严,小孩子也不懂什么规矩,学不来知书达理那一套哈……”
“鬼……鬼呀……”
梦十三原打算与潘蓉蓉说几句好话将她打发走,却不想潘蓉蓉一手指着她的身后,拚命嚎得她耳朵都快震聋了。
“别喊了,没有鬼。”梦十三拉着潘蓉蓉的两只胳膊不住地摇晃,而她已恐惧到了极致,闭着眼拚命地叫:“别拉我,求求你别拉我,我没有脸给你……”
梦十三啪啪地给了她两个耳刮子,方才安静下来,发乱钗斜,衣裳不整,绣鞋也不知何时跑丢了,赤着脚瞪着一双无神的大眼,愣愣地盯着梦十三。
片刻的宁静之后,潘蓉蓉忽地抓住了梦十三的双肩,报复似地发泄,口口声声骂道:“鬼十三,你就是个鬼,缁衣巷原生原长的火烧鬼,你是来找本郡主讨债的么?”
原生原长的?这回轮到梦十三昏头了,挣开了潘蓉蓉,极目望去,这破败荒凉的缁衣巷就是她脑子里所有的印象。
“火,着火了。”梦十三喃喃地自语,反教潘蓉蓉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屁颠颠地跟在梦十三身后往荒院去,无论如何,那里总算是还有人气的地方。
镇西王潘驱风亲自领着数十号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进缁衣巷来接他的宝贝妹妹蓉蓉郡主。
“别拉我,我没有脸给你,求求你放了我……”潘蓉蓉紧捂着脸,缩头缩脑地拚命躲着,潘驱风只得将她扛在肩上背回王府去,一路上如杀猪一般地嚎,郡主的威仪与颜面尽失。
“刚才,还有谁躲在墙角装神弄鬼了?”梦十三一清点人数,都在,每一个都摇头。
好像不对劲啊。
潘蓉蓉一直指着她的身后,那里……孩子们簇拥着梦十三,小心冀冀地往废墟墙根处寻去,一个破衣烂裳的人正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不会这么衰吧?”
打狗棍子破木板子齐上阵,费劲地将那人翻了过来——没有脸!
“啊……鬼呀……”这回梦十三嚎得比任何人都大声。
汴梁府的衙差一见梦十三就皱眉头:“怎么又是你?”
梦十三垂头丧气,还不是倒霉催的?
潘蓉蓉当时是真见了“鬼”啦,却阴差阳错地被她糊弄走了,否则准叫她比老不羞娶无脸新娘更来劲。
“想不通。”梦十三支着脑袋,想得脑瓜仁疼,怎么剥皮鬼就看中了她这块风水宝地了呢?
镇西王府又是请神又是作法的,将蓉蓉郡主与小艾轮番地拨弄驱鬼,折腾了好几天方才作罢。
相信潘蓉蓉是打死也不会再踏足缁衣巷半步了。
而梦十三则“按兵不动”,一边啃着剩下的烧鸡头,一边努力沉住气等着宋昭远上门。
一连等了三天三夜,不见宋昭远的半个影子。
“来个无疾也行啊。”梦十三只得退而求其次,但同样以失望告终。
“是你不要我的,别怪我答应的话不作数哦。”
当第四日的夕阳从荒院的破墙外头落下去的时候,梦十三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那我就可就彻彻底底放弃娘娘梦了哦。”
进宫当娘娘,既是恐惧,也是希冀。
既盼着他来请自己回去,又怕他来。
梦十三自相矛盾着,彷徨着,一连吃了两个鸡头之后才努力将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十多个食盒早已经坐吃山空,是时候振作起精神来面对未来了。
“从今儿个起,大家伙要打起精神来出去讨生活了。”
梦十三恢复了每天派活的习惯,讨饭的,拾柴禾的,守院烧炉子的,安排的井井有条,另外还派了最得力的顺风顺水兄弟俩专门负责上街寻找杨九郞的踪迹。
渐渐地,什么镇南王府、什么入宫当娘娘,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什么诗词歌赋,什么渭城蝶舞,统统都见鬼去吧。
梦十三吃着百家饭,喝着山泉水,享不尽的自在逍遥,谁还要去镇南王府自投罗网去?
远远地,夕阳余晖洒在“黄泉路”的青石碑上,光影斑驳幽然惨淡,一袭青衫默然伫立。
良久,他拾起墙角处梦十三写的“缁衣巷”三个字,贴上青碑,只是无奈风卷残阳,字纸飘飘荡荡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