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巷。”
梦十三在鬼巷的石碑上正儿八经地贴上了缁衣巷三个大字，这是她费了好大的劲一笔一划地描出来的，然而很快一股阴风一扫，便将她的一番辛苦化为乌有。
京城最繁华的缁衣巷人家，该是怎样的一种优柔清雅？
王爷曾问她知不知道女子逛缁衣巷的那种欢喜，她想，如果镇南王府的老夫人都喜欢的，那一定错不了。
王爷还说过，只有当她入了宫当了娘娘，才有可能重建缁衣巷，而眼下这种可能性已经泡了汤。
王爷……
日子回到了曾经的闲适与慵懒，除了少了个咋咋呼呼的杨九郞之外，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缁衣巷依旧寒气森森，荒院也依旧破败不堪，更多了无脸男尸所带来的幽恐阴森之气。
梦十三怎么也想不通，杀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毁人面容呢？剥掉一整张脸皮，那得有多费劲？
汴梁府府尹梁敬忠对于这种捞不到任何好处的案子从不拖延，就以猫鼠作怪为据早早结了案子收了卷宗，将尸首往义庄一搁，万事大吉。
再过些日子没有苦主认尸的话，尸首便拉到乱葬岗去埋了，一了百了。
梦十三每每经过抛尸地的时候，便忍不住要叨咕几声，一个猫鼠作怪也就罢了，出现第二个，并且不在鬼巷，说什么也怪不得猫和鼠呀。
“十三，这些日子在镇南王府学破案来着？”
顺风可不想在那鬼地方多呆，尤其是太阳下山之后，总觉得抛尸的墙角鬼影幢幢叫人害怕，偏偏梦十三又总是磨磨蹭蹭地老盯着那墙角苦思冥想。
“破案？那是官府的事，老娘才没那闲功夫。”梦十三返回神来，加快了脚步。
顺风白了她一眼：“我看你有闲功夫也轮不到你管，汴梁府不济也还有侯府和镇南王府呢，镇南王爷可厉害啦，连老不羞那样的恶人都能治住。”
梦十三气急，指着自己的鼻尖：“明明是我……”
她忽地住了口，治老不羞也有她一份功劳，那喝人血的蓝优昙还是她亲手捣毁的呢，可那又怎么样？
老不羞还是不照样逍遥自在？皇上还不是照样为他娶满百位夫人？每隔些日子便能听到老不羞在大街上嘀哩嗒啦地迎娶新娘。
“这事儿与老不羞有关么？”她脑子又开始琢磨，先后出现的两具无脸尸总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不通诗文，也不懂官家的规矩，但就是莫名其妙地对某些特殊的事情比较敏感罢了，而且她发现，每当这种时候，宋昭远总能够与她的心意相通。
“鬼才与他心意想通。不守信用，答应帮十三寻家世的，这话还没落地呢，说翻脸就翻脸了。”一想到宋昭远，梦十三又感到愤愤不平，凭什么说她是棒槌说弃就弃了？
当初古先生说她是“朽木不可雕也”的时候，她洒脱地说：“弃就弃了。”
而今却发现心底里空落落的，当真自己就雕不成一只大鹏鸟了么？
梦十三每天给小伙伴分配“任务”完了便窝在自己的“雅间”里睡觉，或者支着脑袋发发呆想想心事。
不用再苦心习练什么，也不用背诗，无所事事却又觉得烦躁不安，隐隐地觉得自己在等待，却又不明白等的是什么。
有时候，望着炊饼上一两颗芝麻粒，就会莫名想到红豆，止不住踱起方步来吟她那首独创的“红豆诗”来。
“红豆煮不熟，再加两把火。愿君用大碗，此物最好吃。”
想起宋昭远装疯卖傻时被她逼着念红豆诗的样子，忍不住咧开了嘴傻笑。
顺风大着胆子说道：“姐姐，你走路的样子好奇怪。”
顺水补了一句：“姐姐，你说话的样子也好奇怪。”
梦十三一愣，在镇南王府呆了那么些日子，没有学会瘦嬷嬷教导的步步生莲，却将自己的一副洒脱劲给忘却了。
学的诗练的舞醺的琴也统统是大太阳底下点灯白费蜡，没有学会淑女的高贵与矜持，反显得不伦不类叫小伙伴们看着好笑，躲在一旁嘀嘀咕咕地冲着她直乐。
“难道不是变得好看了吗？”梦十三索性扭起屁股走了几步，逼着小伙伴们说她好看，没想到他们不买账，个个捂着小嘴瞅着她嘻嘻地笑。
“笑什么笑？要笑就给我大声笑出来，别捂着嘴娘们叽叽的算什么！”梦十三红颜一怒，震得墙灰直往嘴里扑，自己也止不住笑得连咳带喘地蹲在地上起不来。
小伙伴这才放开了哄堂大笑，这才是他们熟悉的梦十三嘛。
“姐姐姐姐，你还走吗？九哥说你要留在镇南王府当娘娘了，我们都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姐姐，是王爷不要你了吗？”
梦十三张口结舌，难道在小伙伴们心里，自己就是这样被人扫地出门的吗？这也太丢了吧？
“呃，是……”梦十三摸着前额，努力给自己找回点面子来，说道：“你们觉得刚才十三走路和说话的样子好看吗？你们喜欢吗？”
小伙伴们纷纷摇头：“不好看，不喜欢。”
“那就是呀，十三也不喜欢。人家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个的稻草窝，王府再好，那也是别人的家呀。而且，十三太想你们了，所以就回来了，往后还领着大家伙闯荡汴梁城。”
“耶，十三最好啦。”梦十三就是好，回来这些日子讨得的炊饼就是比他们多。
小伙伴们围梦十三学着她那不搭三不搭两的步数，梦十三也不急不恼，拍着手嘻嘻地笑。
荒院虽破败不堪，却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除了因为少了杨九郞是个遗憾之外，梦十三觉得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才是自己最喜欢的，给个神仙也不当，更别说嫁皇帝老儿当什么德妃娘娘了。
还除了，除了时不时从心头一掠而过的那张俊朗的面庞，还有那微微向上勾起的唇角……
“呵呵，今儿个才教本郡主见识了什么叫做穷开心。”
随着一声冷若冰霜的嘲讽，一只绣鞋颤颠颠地跨进破门来，继而才是身着彩凤锦服面妆精致的潘蓉蓉步步生莲脚下生花万般风情地挪进荒院来。
“蓉蓉郡主驾到。”
丫环小艾高呼一声，随后迈进脚来，环视了一下荒院，立即现出一脸嫌弃，十分卖力地替主子弹了弹鞋面上的灰，嘟囔道：“什么破地儿，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叫郡主您怎么下脚呀？”
潘蓉蓉亦扫视了一眼破院，想抬脚再往里走，又着实地无处下脚，于是凛凛神站在门边，对小艾说道：“无妨，反正回府就弃了的，不差这一双鞋。”
“是。”小艾毕恭毕敬地又忙着替主了弹起衣上尘灰，“瞧郡主最爱的衣裳都沾了灰啦，真是的。”
实际上一路青轿抬来，只站了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哪里就沾染上阳春灰了？不过是小艾喜欢主子这套衣裳多时了，晓得她的脾性，沾了灰就必定弃之不用，少不得又赏给她了。
小伙伴们每日沿街乞讨，见得最多的是大姑娘小媳妇儿，所认识最漂亮的也就是已经死去的静雯姑娘，又哪里见过郡主这样的天姿国色忽然降临荒院的阵势？
屏住呼吸瞧了半晌，发出惊叹之声：“哇，好美。”
“嗯哼。”潘蓉蓉很是受用，假意咳了一声，又装做对于大家的赞叹并不在意的样子，仰目朝天，斜斜地乜着站一旁一言不发的梦十三。
梦十三亦瞧着潘蓉蓉，静看她想出什么幺蛾子。
“梦十三，你过得倒是逍遥快乐，哪管他人的死活？”
等了半晌，居然等来这么一句不阴不阳又莫名其妙的话来，梦十三可就不干了，冷哼了一声，答道：“十三不偷不抢，凭本事乞得一两块炊饼填饱肚子而已，又不该着谁欠着谁，逍遥快乐那是我的事，他人的死活又与有我何干？”
潘蓉蓉被一阵抢白，阴阳脸彻底转成了阴沉，冷声冷气地说：“不偷不抢，却是个十足的骗子，既答应了人家，却不作数，给人希望又灭了人家的幻想，还敢说他人死活与你无关？”
小艾也阴阳怪气地搭上话来：“郡主啊，都说这些街头混混最是不讲信用无情无义的，您还偏不信，还说相识一场也是缘分，担心人家吃不饱穿暖的，非得巴巴地亲自来这破在儿看看，这回您都瞧见了吧，人家过得真的是又逍遥又自在的，哪还顾得上昭玉郡主跳湖的悲惨呢？”
“什么，昭玉郡主跳湖？”梦十三心中一凛，煞时间变了脸色。
潘蓉蓉那阴沉的脸转了几转，换做了一副慈眉善目，叹了一声，说道：“哎，只怪她命不好，也怪她想不开，幸好王爷发现得早，将她拦下了，这才免了一桩惨事。这要是没来得及拦下，那可怎么是好？昭玉的命真苦啊。”
小艾十分及时地奉上了绢帕，潘蓉蓉便哭哭啼啼试起泪来，主仆二人凄凄惨惨好不伤怀。
梦十三反倒是舒了一口气，没出人命就好。
哭了一场，才又转头来对梦十三说道：“嗨，你瞧本郡主都忘了正事儿，十三啊，本郡主今日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来瞧瞧你，给你带些好吃好喝的，毕竟在王府锦衣玉食的，乍一回破院子反倒不习惯。”
小艾冲了门外拍了拍掌，大大小小十多个食盒流水般地搬进来。
小伙伴们虽然咽着口水，咬着食指头，只眼巴巴地瞧瞧诱人的美食再瞧瞧潘蓉蓉与小艾，最后纷纷将目光落在梦十三的脸上。
潘蓉蓉打从眉眼里挤出一堆笑来，瞧着孩子们想吃又不敢吃的馋样，那神情竟似看一群猪崽子一般的受用。
“梦十三哪，快招呼你的伙伴们吃吧，本郡主特意挑的都是你最爱吃的，别辜负了本郡主一番好意。”
梦十三站着没有动弹，脑子里急速转着筋，还未算出潘蓉蓉的来意。
黄鼠狼给鸡拜年？
潘蓉蓉也未说透，闲闲地在院门口站了半盏茶的功夫，撂了一句：“十三哪，哪日得了闲也关心关心昭玉去，毕竟都长着一颗女人心。”
又咂咂了嘴，以梦十三能够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可怜昭玉满怀希望寄托在这个梦十三身上，昭远哥哥也是白费一番苦心，却不料橘也不成枳也不成，金米银面的蒸了个馊馍馍，你说找谁说理去？”
言罢便搭着小艾的手莲花移步上了青轿打道回府，留下满院子的食盒飘香与呆站着的梦十三。
“走了，往巷尾去啦。”顺风奔出去探了一回又奔回来，一脸鬼鬼的坏笑。
十多双眼睛盯着食盒，口水咽得啪啪响。
“拿小多子的银锁来。”
小蜜蜂一把扯下小多子身上唯一的长命锁往食盒里一丢，十多颗脑袋围着食盒瞧了半晌，银锁并未变色。
“开吃。”梦十三一声令下，哗啦一声，食盒开了花。
梦十三抓起一只烧鸡，狠狠地咬下去，滋得满嘴油，骂了一声：“宋昭远你什么意思？想请本姑娘回去就自己来呀，让个阴阳怪气的潘蓉蓉来是几个意思？”
馊馍馍？有本事你金米银面蒸个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