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老侯爷的八十寿诞如期举行,儿孙满堂,大宴宾客,尤其老寿星从头至尾都紧握着女儿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缁衣巷的“小鬼”们第一次被大大方方请进了侯府,大模大样地上了酒桌,还是皇甫庆元小侯爷亲自将大红的请柬送到荒院里的。
老侯爷说他们一家大团圆,这些孩子们功不可没。
“御赐贺匾到。”
令人惊奇的是,送御赐贺匾来的不是大内总管何公公,而是太师高守义,护匾抬匾的也不是普通公公,而是一水的大内禁军,来得足有知人以上,履履行行从侯府大门一直排到对街去。
这场面不得不令人心里打几个咯噔。
好在老侯爷乃见过大世面经过大风浪之人,十分笃定地领着一大家子接匾谢恩。
高太师宣完旨交了匾见过礼,也不入席,只抬眼扫一遍在场宾客似乎没有见到他要找的人,皱了皱眉头,当着宾客的面说了几句客套话,推说皇上等着复命,便领着禁军迤迤逦逦地穿街而去。
“高太师这是何意?”宾客窃窃私语。
老侯爷轻咳了一声,朗声说道:“请诸位不要胡乱猜忌,高太师不过是来告诉本侯,只管尽情喝酒吃肉,汴梁城的安危自有大内禁军负责。有如此尽心尽职的太师为百姓操劳分忧,实乃我朝天下之大幸也。”
宋昭远微微点了点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又何尝不知,高太师分明就是冲着宋家军来的,领着大内禁军来警告侯府与镇南王府不要太得意太张扬了。
宾贵也不管听懂没听懂,附和之声一片。
这附和之声转瞬间变成了惊呼声。
就在老侯爷刚刚离席的主位上,赫然坐着一个身穿破衣烂裳、脏污油腻的人。
他歪坐着,上身趴在桌子上,脸埋进面前的大肉盘子里。
“喂,你是什么人?如敢此大胆无礼!”
那人一动不动。
“该不会是高太师的人吧?”有人犹豫着看老侯爷,也不敢过去打扰那个怪人,怕得罪了高太师不好说。
无疾即从心头起,将佩刀取下,就连刀带鞘朝着那人一刀捅去。
“别……”
梦十三与宋昭远异口同声的大吼已是来不及制止,只听得哗啦一声连人带盘砸在地上,仍是趴着,兀自不动。
众人吓了一跳,都聚拢来围着那人瞅着,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该、该不会死了吧?”无疾用刀鞘又朝着那人身上连捅了几下,没有任何反应。
无疾的暴脾气又上来了,索性一拔出刀来,挑着那人的后领子,欲要将他掇起来。
“等一等。”又是异口同声。
宋昭远先将老侯爷与老夫人劝说进内堂,又谴了孩子们,方才示意无疾可以动手。
“等一等。”无疾刚刚要动手,宋昭远又叫了一声。
无疾无奈直翻白眼:“王爷您还让不让人动手啦?”
宋昭远看了一眼梦十三:“十三,你也走吧?”
梦十三咬了咬嘴皮子,摇了摇头:“不怕。”
无疾撇了撇嘴,唉,王爷从来没有这么磨叽过。
“瞧你们俩这架势,我都已经猜出点什么了。”无疾一边嘟囔着一边有些不在意地随手将大刀尖一挑,妥妥地将那人翻转过来——无脸。
梦十三虽然已经猜出了七八分,还是被吓得不轻,哧地一声倒退了好几步,宋昭远被连踩了几脚,眉头皱得比他老太爷的皱纹还深。
老侯爷一直被簇拥着坐在正席主座上,直到高太师来宣旨方才离席,而高太师走后众人回过头来,那无脸男尸已经趴在那里了。
也就是有人在众人的注意力被高太师吸引过去之后,将无脸男尸放在那里的。
老侯爷从内堂出来,淡定说道:“呵呵呵,一个小玩笑而已,给本侯的寿宴添些热闹哈。呵呵呵,庆和班的假人做的也太过逼真了些,还真把宾客吓着了。来来来,远儿,庆元,先把这假人搭出去。”
那尸首被当做戏班子的“假人”搭出去,宾客也舒了一口气,都知道老侯爷爱玩些出格的,也就信了他,继续吃吃喝喝,酒宴一如既往的热闹。
老侯爷开开心心的,还吩咐家人在大门前散了许多铜钱,全城的百姓都轰动了。
偏巧这时候又有一支迎亲的队伍一路上吹吹打打而来,那穿着大红袍子身披大红缎子花的新郞倌,亲自吹着喇叭嘀哩嗒啦乱响的,竟然是老不羞!
“什么,他又娶媳妇?”梦十三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他不是疯了吗?”
宋昭远无奈摇了摇头:“正是因为他疯了,皇上觉得可怜,许他娶满百位夫人以传宗接代。”
梦十三想生吞了他的心都有。
老不羞许是吹喇叭吹累了,在侯府门前住了轿,径直进府来讨碗酒喝解解渴,老侯爷也不与他计较,就陪他喝几盅,没想到老不羞毫不客气撒开了膀子来喝。
宋昭远显然心中不乐,闷闷地喝了几盏酒,待他抬起眼来瞧时,才发觉得梦十三已经不见多时了,庆元也不见了。
无疾笑着说道:“先前听小丫头说出去与孩子们一道抢铜钱去呢,小侯爷也跟去看热闹去啦。”
“唔,她就是一点亏不吃的主。回府之后必得严加管教。”宋昭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正想着呢,老不羞终于吃饱喝足打着饱嗝站起身来,又拿着他那只金喇叭嘀哩嗒啦地吹着出门去。
梦十三果然与皇甫庆元双双站在大门前聊得眉尽色舞的,看到老不羞也不生气了,还口口声声送客:“老王爷您走好。”
老不羞忙着吹喇叭,没空搭理她。
喜轿刚刚转过街角的弯头,便听到惊声尖叫声震耳欲聋,喜娘丫环家丁抱头鼠窜,老不羞苍老嘶哑的哭叫声响彻整个汴梁城上空。
“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干的好事。”宋昭远的声音冷冷地从身后响起。
皇甫庆元只管捂着嘴朝着梦十三笑。
老不羞进侯府混吃混喝的,喜娘家丁自然也松松垮垮,将喜轿撂下了聚在一旁聊天说地去,梦十三乘机放出了新娘子,庆元帮着将那无脸男尸塞进喜轿去。
时间太过匆忙,尸首没放好,喜轿抬过弯角处便掉了出来,可想而知那些喜娘家丁受的惊吓有多惨烈,老不羞都差点把汴梁城的天给喊破啦。
庆元拍着手,瞧着梦十三的眼神里已是完完全全的崇拜之情了。
“可惜,原是想让老不羞入了洞房再见他的无脸新娘的,那情形一定比这更有趣哈。”
梦十三犹自不满意,啧啧地咂着嘴,这大概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唯一觉得赚了的买卖了,却不知此时的宋昭远脸上已是一片阴云。
大管家又出来抛散铜钱,孩子们欢呼雀跃追着抢。
远远地,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梦十三的眼帘,那娴熟的抢钱动作打死都不会认错。
“杨九郞!”
梦十三一声狂吼,杨九郞吃了一惊,捧了一兜子刚刚抢来的铜钱散了一地,百姓一哄而上来争抢,他便乘机开溜。
一直跑到街头转角处,杨九郞方才停下脚步,摸摸胸口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却不料猛一抬头,梦十三抱着胳膊一脸怪笑盯着他。
“呃,是十三哪,好久不见哈哈,哈哈……”
“是好久不见哈。”梦十三猛地收了笑脸,一把揪住杨九郞的衣领子,“吞了那么多银子撇下弟兄们不管,干嘛去呢?”
“十三你听我说,那些银子……”
“十三,你干嘛呢?”皇甫庆元紧跟而来,问道:“他是谁?”
梦十三转头的功夫,杨九郞乘机拂了她的手溜之大吉,只撂下一句:“十三你别生气,我也是不得已。”
“都怪你!气死我了!”梦十三气得踹了皇甫庆元一脚,洁白的丝裳上留下一个乌溜溜的脚印。
皇甫庆元摸不着头脑,也不生气,只管拉着梦十三喜滋滋说道:“这回成了,梦十三,你归我的啦,走,跟我回府。”
“谁说的?”宋昭远的声音不冷不热,一张脸可是虎得十分难看。
“哎,远兄,你可是答应了我,一旦事成便将梦十三送与我的。当然。小弟也不让你吃亏,十三个丫环任你挑,外加一千三百两银子,回府里知会一声领走就行。”
宋昭远的脸黑得更彻底,无疾也是一声不吭地前毫不客气地将庆元与梦十三的手强行掰开来。
气氛稍稍凝滞了一霎那,宋昭远打了个呼哨,枣红马“战将”嗒嗒嗒地多远处奔跑而来。
宋昭远也无二话,直接出手揪住了梦十三的后脖领拎了起来,往马背上一丢,继而跃身上马。
“走也。”无疾紧跟着疾跑如飞。
“喂,远兄不带这样说话不作数的。”皇甫庆元又嚷又叫,宋昭远早带着梦十三跑没影了。
梦十三趴在马背上头冲着地,被颠得七荤八素的,两眼昏花只看得到无疾飞奔的双脚,一边扭动挣扎一边还没忘了赞叹一声:“好功夫。”
“再乱动就掉下去了,摔成残废本王概不负责。”
梦十三的怒气腾地一下子就上来了,声嘶力竭地吼:“残废也比入宫嫁个糟老头强。”
宋昭远一僵,马缰亦凝滞了一下。
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梦十三与自己的妹妹昭玉郡主一样的如花似玉,一般的花样年华,虽然流落街头却是过得逍遥自在,又凭什么牺牲她而成全昭玉?
再说了,这个梦十三正经事一样不会,说她笨嘛,却又是一脑袋歪点子馊主意,把瘦嬷嬷胖嬷嬷古先生丽娘给耍得团团转,还撺掇着要给古先生与丽娘操办喜事,黄泉路上那一出也离不开她的功劳。
且不说能不能将她调教好,就算最终勉强送入宫去,谁知道能不能稳稳当当地做个德妃娘娘?
谁都知道,皇帝皇宫佳丽三千,深宫里的争斗堪比战场,空手可刃百敌的宋昭远却无法保证一个未经世面的梦十三能够在宫里披荆斩棘勇往无前,又怎么能将镇南王府与数十万大军的命运交到这样一个不着三不着两的小女子手里呢?
瞧她对付老不羞的狠劲,看起来一时爽,殊不知她给侯府和镇南王府带来多么大的麻烦?一个只知道小利小赚和个人恩怨的小女子,又怎么指望她懂得朝局变幻与生死大义?
如果妹妹昭玉入宫,虽然有万般委屈,但总是亲人,必定肝脑涂地保全镇南王府和宋家军,而非亲非故的梦十三,则不然。
宋昭远一路想来,于情于理,让梦十三替嫁可就是一招险而又险的死棋,最起码,找任何一个女子回来调教看起来都要比梦十三靠谱得多。
“吁——”战将在镇南王府大门前停了下来,无疾一阵风似也唰地一声定住了。
宋昭远面色阴沉,将梦十三一把从马背上掇了放在地上。
“你可以走了。”
梦十三刚刚立稳了身子,还没有返过劲来,撅着嘴颠颠地往王府大门里走去。
“本王说你可以走了。”宋昭远在身后又沉声说了一句。
梦十三方才醒了醒神,有些不可思议,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王爷是说,可以放十三回去了?”
“橘也不是枳也不是,就一棒槌,要你何用?”
宋昭远说罢,将马缰朝无疾一丢,径自步入王府,留给梦十三一个后脑勺和一身随风轻扬的青衫。
无疾左右看了看,也不明白自己主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主子既然让梦十三走,便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
“学什么都不成,要你何用?”无疾嘀咕了一句,临走还没忘记吩咐守门丁看好门户不得放梦十三进府。
“喂?”梦十三兀自站在王府门前发呆。
当初是宋昭远与潘蓉蓉软硬兼施逼迫着梦十三答应替嫁,一进王府她便懊悔不已,别说入宫嫁老皇帝,就是那些学不完的臭规矩,又要学琴曲歌舞又要读书背诗的,早让她心生厌倦,若不是担心杨九郞和小伙伴们的安危,早就拔腿开溜了。
现在宋昭远忽然大发慈悲放了她,反倒有些踌躇不定,这个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两手沾满鲜血的宋昭远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难道不来个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就在不久之前她才认真地思索过,入宫当娘娘可为天下百姓挣些好处回来,她也并不是没有考虑过那样的一本万万利啊。
可就在她决定牺牲自己,造福天下苍生的时候,宋昭远翻脸不认人了。
“真是因为我学什么都不成么?这还没满三个月咧。”她跺着脚冲着王府大门连喊了三声,最后恨恨地吼了一句:“哼,谁稀罕当什么娘娘去?”
背了那么多诗,挨了那么多打,就这样被人当“棒槌”给弃了?
“什么橘啊枳啊的,为什么梦十三就不能是梦十三?十三不服!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