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缁衣巷火光冲天炮竹声声,汴梁城的百姓纷纷从睡榻上坐起,惊恐地望着西街的方向,以为缁衣巷的死鬼造了阎罗王的反了呢。
“这还没到七月半咧,咋就闹腾起来了?”百姓们望着缁衣巷的方向,却没人敢近前去一探究竟,连汴梁府的官兵也不敢轻易出动,府尹连夜提笔写奏疏上报缁衣巷出现“异象”。
“黄、泉、路。”
梦十三指着巷尾的青碑,一字一顿。
皇甫京墨不是说要想父女相逢除非黄泉路上冤家路窄吗?
这狭路相逢的主意是宋昭远出的,青碑也是他临时树的,而给予他灵感的,则是梦十三。
皇甫京墨点了点头,若不是她被儿子的“病”急昏了头,一开始便该认出那“鬼巷”二字就是出字宋昭远之手,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刚劲之中又透着轻柔隽永,那是她握着他手把手地教出来的啊。
“小兔崽子。”她笑着,眼中带着泪。。
殊不知,她的老父亲此刻亦是老泪纵横。
梦十三拍着手,笑道:“好了,一家人总算圆满了。”
瞧着老侯爷与老夫人父女相逢喜极而泣,宋昭远与皇甫庆元举额称庆,一家人团圆相拥的样子,梦十三打心眼里觉得开心。
只是,心底下忽然觉得有些酸酸的,不知道自己的家在何方,自己的父母又何在,有没有兄弟姐妹呢?
宋昭远说她见过缁衣巷的大火,或许原本就是这巷中人家的闺女,还有可能是梦中的泼辣女子。
可是,巷头鬼碑,巷尾黄泉路,长长的巷中,唯有残垣断壁满目巷夷,哪一个破门哪一片残瓦才是属于她的家?
梦十三后退了开去,双眸迷茫,一片砖一片瓦地搜寻,找不到一星半点关于家的记忆,脑海中只剩下摧天毁地的大火与哭爹喊娘的嘈杂声。
“将来你入了宫,想要重修缁衣巷也未为不可。”
宋昭远送走母亲,悄然回身站在她的身旁,似有意无意地,又重提这一茬。
笑容凝结在脸上,神情转了落寞,斜斜地白了宋昭远一眼,缓缓转了视线。
“哧——”
猛地一抽寒气,眼神望着断墙根处,僵住了。
适才孩子们玩肩重肩扮鬼四处乱窜,震下了放许破瓦,那一片稀碎破烂之间,一个人形的东西趴在那里,看装束应该是具年轻男尸。
“破衣烂裳,布质粗硬,脏臭油污……”
梦十三小声嘀咕,而宋昭远立即接过了话,说道:“唔,可初步判断其身份不高,极有可能是附近的流浪汉。”
梦十三摇着头:“可以判断其并非达贵公子哥,但说他是流流汉还为时过早。”
“看他的脸和手脚便知。”
无疾有些诧异地看看自家王爷又看看梦十三,这两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默契了?自家王爷向来冰雪聪慧这无可厚非,但是,连红豆诗都背不会的梦十三,竟然面对一具尸首能有如此精准的判断,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查案子该是汴梁府的事吧?十三,有这心思不知能背熟悉多少诗文了?”
无疾好意提醒,不想却迎来宋昭远与梦地下三异口同声的一声喝斥:“滚一边儿去。”
“呃,好吧。”无疾委屈地摸着后脑勺,又讨地凑上来,自告奋勇道,“待我看看他究竟是贵公子还是流浪汉?”
用刀尖挑开了破瓦,将那人扒拉出来,翻了个个儿。
“哧——”
这一声寒气倒抽得比梦十三还要狠。
就连见惯了沙场血雨腥风的宋昭远亦忍不住猛地一个激灵。
那尸身没有脸皮!
“是、是野猫抓的吧?”无疾有史有以来第一次觉得有些发怵,头皮麻嗖嗖的,说话也不利索。
无疾又说:“老鼠,肯定是老鼠。”
梦十三吸着鼻子,摇着头,连连后退,一脚踩在身后的宋昭远脚上,宋昭远将她扶稳了,却依旧将头摇得象拨浪鼓。
“十三的意思,不是猫也不是鼠,而是人为,对么?”
梦十三颤栗着,点了点头。
如果说这个世上有人踩一脚便能心意相通的话,非宋昭远莫属。
那尸身虽然已经开始腐臭,但浑身上下除了脖项处一道细长的勒痕之外,并无其他的致命伤。
难道猫鼠之类的还挑食只啃人脸不咬身子?
再仔细瞧脸部的位置,整张脸皮被掀去,只留下血呼呼的一片肉,很显然,这剥皮的功夫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那尸身脖颈处一道细长的勒痕,伤口凝血之间点点腥绣。
梦十三记忆犹新,静雯姑娘的死状与此相似,凶器就是细铁丝,还带着点点锈迹。
“老不羞!”梦十三拳心一捏,“一定又是他。”
她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喉咙,虽然自己看不到铁丝绕颈留下的伤痕,但心中的伤痕永难磨灭。
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离死神是那么近。
然而宋昭远却淡淡然回了她一句:“未必。”
“蓝优昙已经被你连根毁掉了,六十六位新娘赦令厚葬,安抚了家属。老不羞疯了,这事已经了结。”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被梦十三带着直接叫十九皇叔为老不羞了。
梦十三仰首直直盯住宋昭远,问道:“那静雯姑娘呢?”
静雯姑娘只能躺在乱葬岗的土坑里,而老不羞却只被轻描淡写地罚俸三年,心安理得地继续呆在他的王府里享受珍馐美食歌舞昇平。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没能为静雯姑娘讨回半点公道来,梦十三心中悲愤难平。
“静雯姑娘也是皇上赐婚,是老不羞明媒正娶的第六十七位夫人,凭什么就不能与其他新娘子一样得到厚葬?”
宋昭远沉默了良久,方才反问道:“你觉得静雯姑娘会乐意以老不羞第六十七位夫人的名义葬进中山王府的陵寝中吗?”
呃……
梦十三就那么仰着下巴愣着,一贯以来只会顺势思维,只知道别的新娘享有的死后哀荣静雯姑娘也该得到,却没有象宋昭远那般想得更加深切。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对于静雯姑娘的愧疚挥之不去。
“反正,老不羞不死,十三不服。老不羞就该大卸八块,不,大卸六十七块,方才解天下百姓之恨。”
宋昭远摇了摇头:“依本王看,是你疯了。”
梦十三不依不饶:“谁知道老不羞是真疯假疯?蓝优昙是毁了,谁又知道会不会有个什么紫优昙绿优昙黑优昙的?”
宋昭远被逼到无奈,叹了叹气,说道:“等你入了宫,到皇上跟前去讨个圣旨来查紫优昙绿优昙黑优昙吧。但是,首先你要学到本事,让皇上对你一见倾心如痴如醉言听计从,那时你想生吞活剥了老不羞也不成问题。”
梦十三:“……”
怎么又绕回到这一茬上面来了?
“要为天下百姓讨公道,就得入宫当娘娘?”
“对,牺牲你一个,造福天下人。按你的算法,一本万利万万利。”宋昭远脸上不服不阳,声调也不高不低没有任何色彩,但听起来让人心里凉嗖嗖的。
梦十三的眼里一团火窜了上来又渐渐地熄灭。
看来,这个娘娘还真是当定了。
无疾傻愣愣望了梦十三与宋昭远争执多时了,又怕挨骂,小小声嘀咕:“我说,汴梁府的官差也该到了。”
“在哪在哪在哪,那个没脸的东西在哪?呃,王爷吉祥。”汴梁府尹梁敬忠咋咋唬唬地领着衙差匆匆赶来,说实在的,若不是看在镇南王府的人报案的份上,他才不愿意亲自到这个人间阴地的鬼巷来呢。
“梁大人,当着尸首的面,就不要喊王爷吉祥了。”无疾不客气,再看一眼尸首,唉,尸首没有“面”。
梁敬忠一脸丧气,令他吃惊的是,怎么哪都有梦十三这个小乞儿!
仵作围着无脸男尸一阵子捣鼓之后,下了结论——猫鼠之作。
“对对对,不是猫就是老鼠,这鬼巷里多了去,好家伙,下官若是迟来一步便被啃食殆尽了。”这话说得怎么好似 他是有功之臣了?
宋昭远亦未有半句反驳,只责成梁大人快快查明案子。
梁大人又是好一阵子咋唬,令衙差将无脸男回府衙去进一步勘验,梦十三明白,这起鬼巷无脸男尸案到了梁敬忠手里,铁定是没有了下文。
“什么叱咤风云的王爷,不过也是欺软怕硬官官相护的主儿,事涉皇亲国戚便做了缩头乌龟,空有数十万兵马又有何用?还不是奈何不得老不羞那老混蛋!”
梦十三只觉得宋昭远恶也好,阴也罢,却是第一回觉得他怂,瞧不起他的时候打心眼里生出一股子失望。
宋昭远只浅浅勾起一抹似笑非笑,教人猜不透心思。
梦十三第一次认认真
汴梁城的百姓茶余饭后又多了一件谈资,无脸男尸传得沸沸扬扬,鬼巷更加阴森可怖。
百姓自发地给这里的鬼添加了许多特异功能,而每日里走街窜巷讨生活的梦十三则被传成了通鬼的灵媒。
她能让鬼撮合成了皇甫侯府与镇南王府的大团圆,也能让厉鬼生生剥了活人的脸皮。
“皇亲国戚,王侯将相,达官贵人,通通都靠不住,想要为荒院的小伙伴们挣出一片公道自在的天地,就必须靠自己。”
梦十三跟在宋昭远的身后走得慢慢悠悠,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重新考虑进宫当娘娘这件事。
可是,金銮宝殿上那个高坐龙椅的人,能靠得住吗?
她不禁摇了摇头,没有把握。
这买卖又赔了怎么办?那可是完完全全的血本无归连命都搭进去的杀头买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