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回府。”
远远地传来一声高呼，镇南王府的守门丁有些纳闷，平日里都是无疾在门前喊一嗓子，今日却换成了一声清脆爽利的女声。
紧接着守门丁的眼珠子便瞪得和“战将”的马眼一般大，不可思议地盯着由远及近的主仆三人。
只见梦十三一手牵着马一手揪着无疾的衣襟，昂首挺胸走得威风凛凛。
而他们的主子镇南王爷宋昭远倒骑着马，一袭青衫破烂油污随风飘零，头上居然还戴着一朵鲜艳夺目的紅花。
这，这是闹哪样？
“看什么看，还不快快接这俩傻货进府？”
梦十三将马缰一丢，将无疾朝守门丁一推，又任由宋昭远从马上滚下地来，头也不回地兀自进府去。
守门丁愣了半晌，方才扶起宋昭远来，赶着进去禀报老夫人。
“别走，给本王戴花。”
老夫人赶来的时候，宋昭远与无疾正一前一后满园子追着跑，无疾的头上已经插满了树枝与各色花朵，脸上涂得紅一块紫一块的，整个象切糕似的，就差搁两大冬枣啦。
“王爷、王爷。”满府的家丁跟在王爷身后跑得气喘吁吁，可王爷与无疾两个上蹿下跳的，家丁愣是差那么一手的距离，镇南王府闹开了锅。
“哈哈哈，和上次追鸡一样热闹。”梦十三在一旁肆无忌惮地哈哈哈笑得惊天动地，将瘦嬷嬷费心费力的教导都抛诸脑后。
“这……”老夫人吃了一惊，从未见儿子这般不羁与狼狈啊。
“梦十三，这是怎么回事？”
“回老夫人，十三也不知。”梦十三眨巴着眼笑道，“大街上见着王爷与无疾就这样，十三赶紧将他们领回来，否则镇南王府的脸可丢大发啦哈。”
刚刚见着老夫人态度还是有所收敛，却一手朝着瘦嬷嬷伸去，摊平了掌说道：“麻烦嬷嬷打个赏。”
瘦嬷嬷脸一放：“什么你就打赏？”
梦十三悠悠然反问：“镇南王府的脸面不值个十两八两的么？”一只手掌摊在瘦嬷嬷面前不肯放下，一副掉在钱眼里的财迷相，直到瘦嬷嬷被逼无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方才罢休。
“王爷，无疾，别跑了，快回来。”
说来也怪，梦十三喊一嗓子，这俩傻货真的就乖乖地回到了她跟前来，垂眉低首的一副顺从样，梦十三又乐开了花。
“王爷，背诗给十三听呗，我要听红豆诗。”
“红豆生南国……”
梦十三曲起一指朝着宋昭远的脑门弹过去：“不对。”
宋昭远乖乖地背道：“红豆煮不熟，再加两把火。愿君用大碗，此物最好吃。”
梦十三摸着宋昭远的脑袋，咧开了嘴笑：“嗯，你乖。”
无疾一头树枝花朵颤颠颠地卖乖：“我也会我也会。”
“嗯，你也乖。”十三十分大气地拍了拍无疾的肩，那一掌费了她吃奶的力气，无疾还不能还手，只得皱了皱眉头暗暗骂了一声，吞了这口气恶气，陪上一副笑脸来。
一众人等的眼珠子差点碎一地。
叱咤风云的大将军与副将，在梦十三的面前竟然温顺的象小绵羊，太匪夷所思了。
老夫人叹了叹气：“这是中了邪，魔怔了。”
……
小佛堂依旧肃穆庄严，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的木鱼声敲得有些零乱。
宋昭远跪在老夫人的身旁已有两柱香的功夫，一言不发，面容显得有些呆滞，无疾也是呆头呆脑的两眼发直。
自回府以来，宋昭远与无疾不是乱跑乱跳就这般一副一撅不振的样子，也不爱说话也不吃饭，请了大夫进府来看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夫人亲自将他们领进小佛堂来，为他们诵金刚经驱邪。
瘦嬷嬷悄声说道：“今早还好好儿的，怎么出去一趟就中了邪回来？”
胖嬷嬷斜了一旁的梦十三一眼，说道：“你瞧瞧那一位，活蹦乱跳的，王爷还只听她的招呼，真是奇了怪了。”
一旁的梦十三的确是“活蹦乱跳的”，一刻也闲不住，一会儿摆弄一下香炉，一会儿又要抢老夫人手上的木鱼来敲着玩，处处都透着好奇，被两位嬷嬷驱来赶去的还是不安生。
这回儿她又摆弄起佛像来。
“是金的耶。”梦十三啧啧地赞叹，被胖嬷嬷瞪眼不管用，瘦嬷嬷做了个打的动作，这才安静下来。
老夫人叹了一声：“明日再不见好，恐怕要去请法师进府来作法了。”
“老夫人说的是。”胖嬷嬷与瘦嬷嬷围着宋昭远团团转，忧心忡忡。
梦十三似有意无意地随口应道：“没有用的，王爷杀戳太多，戾气太甚，厉鬼缠身，咱们京里的法师怕是镇不住，除非……”
瘦嬷嬷一声喝斥“一派胡言，竟敢咒王爷！”
梦十三白了她一眼，小声嘀咕道：“本来就是。”
老夫人停了木鱼，问道：“除非什么？”
梦十三立时来了兴致，说道：“除非请鬼来呀。”
胖瘦二嬷嬷气不打一处来，已经捋起袖子做好了要将梦十三拎出小佛堂的准备，被老夫人制止了。
“有何说法？”
梦十三摇头晃脑起来：“老夫人应该听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吧？”这句话可是在荒院时宋昭远教给她的，她记得一字不差，就是觉得有点绕口，差一点咬了舌头。
“依十三来看，治厉鬼当然要请比它更厉害的鬼来治呀。”
无疾凑上来搭话：“哦，那依你看，哪里的鬼比较厉害？”
梦十三不慌不乱，说得头头是道：“治边关的鬼当然最好是京城的，纵观整个汴梁城，最厉害的当属西街鬼巷，那里的鬼是火烧鬼，应该没有比它更厉害的啦。”
老夫人凝目：“你说的可是缁衣巷？”
当年初遇宋云鹤的地方，就是缁衣巷，茫茫人海中一个回眸一点微笑，便双双坠入爱河私订了终身。
而世事沧桑，而今不仅故人一去不回，连巷子也不复存在了。
“梦十三，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又如何请得来缁衣巷的厉鬼？”
梦十三一指自己的鼻尖：“缁衣巷的鬼我熟呀，我跟他们是邻居嘛。”
一胖一瘦两位嬷嬷瞪眼瞧她，将信将疑，跟鬼是邻居这话还是第一回听说，但梦十三常年住在闹鬼的缁衣巷而平安无事，又使人不得不信服。
梦十三越发的拿腔拿调起来：“我可以替你们先给鬼打声招呼，请得来请不来的，可就说不准了。不过，请鬼自然是家人去请方显诚意，可能没有人敢去吧？”
两位嬷嬷低了头不吭气，老夫人抚着木鱼又瞧了一眼儿子，点了点头：“老身亲自去请。”
“使不得使不得。”两位嬷嬷连连摆手。
“若能治好远儿的病，老身亲自去请厉鬼又何妨？”老夫人斜看了她们一眼，说道：“你等若是害怕，就不必跟随老身。”
两位嬷嬷急忙表态，誓死追随老夫人，其实脸都吓得煞白打着哆嗦。
梦十三偷偷地发笑，却不料无疾暗暗伸出一脚来绊了她一下便朝前扑去，一头扎进了宋昭远的怀里，惊得老夫人合掌一叠声念了十多句“阿弥陀佛”。
……
一轮明月当空照，银白的光洒在荒废多年的缁衣巷里犹显得凄清寒切，鬼影幢幢之中偶或伴随一两声怪叫与虫鸣，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巷头一块青碑耸立，写着“鬼巷”二字，在月光下泛着乌惨惨的青光。
“老夫人，咱们还是回去吧？”
胖嬷嬷打了个寒颤，一身的肉不住地颤抖，瘦嬷嬷的牙咯咯地打战，一身骨骼吱吱地乱响。
只怪梦十三撺掇着老夫人非得在夜半时分到这鬼巷里来请鬼，临了自己却开溜得无影无踪，怎让人不对她恨得牙痒痒？
梦十三还说不让带家丁，怕厉鬼以为是来对付它们的反而不利，因而老夫人决定自己前来请鬼，而两位嬷嬷尽管心中害怕得直哆嗦也不愿意高放弃这个表现的机会。
三个老妇人相互扶持着站在巷口思前想后，踌躇不前。
老夫人不愧为皇甫老侯爷最宠爱的郡主，比武打猎都带在身边，不知不觉练就了一身胆气，反倒比她的哥哥们来得硬气，此时斜斜看了一眼这两位嬷嬷，顿了顿手中的锡杖，一声不响地一脚踏进了鬼巷。
“啊呀老夫人，您慢着点。”一胖一瘦只得战战兢兢地跟上。
老夫人壮着胆子，冲着巷里边走边高声叫道：“各路神鬼，可有治得了边关厉鬼的借老身一用，老身必当烧高香超度于您呐。”
“啊呀呀老夫人您别喊哪，看把厉鬼招来，吓死老奴了。”
“不去了不去了。”
两位嬷嬷直打退堂鼓。
老夫人则越喊越来劲，不屑地瞧着两位嬷嬷，说道：“咱就是冲着厉鬼来的，不遇上个把，岂不是白来这一遭？”
“老夫人您别信梦十三说瞎话，万一她没提前跟鬼打过招呼咋办？”
“就是没打招呼，老身也义无反顾。”
女子本是柔弱者，为母则刚，为了自己的孩子，更是迎难而上，更何况皇甫老夫人本就是个女中豪杰，否则当年也不会一下子就与宋云鹤看对眼不顾老侯爷反对与他私奔了去。
“老身自己去吧，不用你俩伺候了。”
胖嬷嬷与瘦嬷嬷难得的步调一致，一人搀了老夫人的一只胳膊，非得将她拽出巷子不可，拖拖拽拽地在巷口打着转。
老夫人是铁了心要进鬼巷，奈何一人难敌两位嬷嬷的生拉硬拽，正僵持不下。
“呵——”鬼巷里传来一声冷笑，还拉着长长的尾音，紧接着一只野猫从巷子里尖叫一声蹿了出来，吓得胖嬷嬷一屁股坐在地上，瘦嬷嬷则似块木板被钉住一般僵住了。
“嗯哼。”老夫人咳嗽了一声，理了理云鬓与衣裳，朝着巷子里大踏步走去。
越往里走越有一股寒凉之气往人脖领子里灌，吹得人后脊梁发麻，但老夫人却毫不畏缩，就着一轮银月的惨光朝着空巷抱了抱拳。
“小儿多年征战杀敌，保家为国，亦是为了诸位安居乐业。诸位鬼仙惨遭不幸，老身亦是深表同情，若能为小儿驱邪避灾，老身自当在佛祖面前祷告，为你等超度亡灵早登极乐，抑或早早转世投胎。”
一只鬼影在不远处飘飘忽忽，原本就比一般人高大的鬼在月光之下影子又被拉得很长很长，教人看了不免瘆得慌。
“来、来。”鬼影朝着老夫人招手。
“不，别去。”两位嬷嬷只顾嘴里叫着，却是一步都不敢再往巷子里走，只眼睁睁地看着老夫人似魔怔了一般被鬼影引着直往巷子深处而去。
“吱。”鬼巷长年荒疏，老鼠吱吱地乱蹿，从老夫人的脚面上蹿过，老夫人不禁打了个寒颤，又一只野猫蹿了出来，该死的又打她的脚面上奔过，气得她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石子飞起不偏不倚打在前面的鬼身上。
“哎哟。”鬼被打疼了惨叫一声，高高大大的鬼忽然拦腰而断，变成了两截身子在地上奔跑。
老夫人心头一凛，这声音怎么似小儿一般奶声奶气的？
不待老夫人缓过气来，阴气森森的巷子里更多的黑影朝着她扑面而来，一声声怪叫声似狮吼又似虎啸，龙吟虎啸之声里夹杂着老鼠的吱吱声，与野猫凄厉的叫声，在荒凉的巷子里回荡，教人全身汗毛倒竖。
“啊呜。”又一声凄鸣，一只大鬼朝着老夫人猛扑过来，她本能地将手中锡杖一祭，大鬼被打得飞了出去，发出一声惨叫，而更多的鬼蜂拥而上，朝着老夫人扑了过来。
至此时，老夫人心下已明白了几分，冷笑了一声：“不管你们是何方神圣，想害我镇南王府，先过我皇甫京墨这一关。”
握了锡杖打横一扫，众鬼倒了一大片，原本一丈多高的大鬼落地变做两截，惨叫着纷纷散去，只有一只大鬼坚持发出咚咚声一步步朝老夫人张牙舞爪而来。
“鬼东西，哪里去！快快现身吃本侯一剑。”
随着一声苍老却又坚定的话音落下，大鬼猛地转身，朝着来人扑去。
原来是老侯爷，被庆元哄着来到了缁衣巷，追着“鬼”从巷子的另一头一路而来，正遇上一群大鬼小鬼与老夫人缠斗。
宝剑为当年长公主下嫁侯爷之时带来的，是御赐的上古宝剑，几乎可以当做照妖镜用了，在明晃晃的剑光之下，众鬼便现了原形，不过是些套着宽袍遮着面巾的活人而已。
“来者可是我儿京墨？”老侯爷颤声问了一句，而对方的神情犹如乌云翻滚，未答。
“老头，纳命来！”
一只大鬼欺身而近直掏老侯爷面心而去，皇甫京墨急忙将锡杖往前一勾，试图将大鬼勾回来，却不料大鬼非常机灵地避过了，反身举起两只鬼爪对付老夫人，而另一只大鬼亮起一只明晃晃的剑朝着老侯爷刺去。
“阿爹小心。”老夫人脱口而出，
皇甫府的侯爷们从来从来都是中规中矩地叫“父亲”，唯有皇甫京墨自幼叫“阿爹”，可见这个老侯爷对这个女儿有多宠。
夜半时分的汴梁城缁衣巷里，上演着一对父女大战厉鬼的戏码，尽管两位都上了年纪，但在御赐的宝剑与锡杖的围攻之下，两只大鬼相继被打趴在地上，连声讨饶。
“外公饶命。”
“姑母手下留情。”
皇甫京墨与老侯爷面面相觑，只愣神一霎那之外，便双双向前打得两只大鬼哭爹喊娘。
“我打死你这龟孙子。”
“我扒了你这兔崽子的皮。”
堂堂镇南王爷与皇甫府的小侯爷此时双双地将手朝着旁边的小鬼一指，说道：“都是梦十三出的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