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四面透风,梦十三蜷缩于一角,即便已是初夏时节,仍觉得夜风寒凉,只得用干草覆身。
时不时传来的马鸣声与马粪的臭气熏得她难以入眠,直至天光渐渐开亮的时候方才昏昏沉沉睡去,梦中依旧是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火焰。
往日她会下意识地想逃,在火中拚命地奔逃,而今夜的她觉得疲惫与倦怠,再也不想逃,任由大火将她吞噬,觉得浑身炽热与疼痛。
渐渐地,炽~热又转成了冰凉刺骨,四肢象被冻住不能动弹,唯一能感受到了是心的疼痛。
宋昭远俯身冲着她的脸时,柔和的唇角,眼中的浅笑……忽而,从那双眸子里射出两把利剑,不偏不倚正中她的心窝……
因在荷塘的淤泥里泡了许久,浑身脏臭湿冷,到此时便发起烧来,额头烫得能烤饼。
“起来,伺候主子去。”
一马鞭狠抽过来,将梦十三彻底惊醒,但浑身无力也蹦哒不起来,只是睁着一双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来人。
“看什么看?快起来。”
那人揪着她的衣领子便象拎小鸡仔似的一把将她拎了起来,又拍了拍手一脸嫌弃,实在是太脏了。
梦十三勉强跌跌撞撞跟着那人,一路出了马厩,心说不管什么人来审,只一问三不知便罢,看能奈我何?
太师府与镇南王府格局不同,虽然也是依山傍水亭台楼榭九曲十八弯,但太师府花鸟鱼虫红灯绿瓦显得十分热闹,也燥得慌,与镇南王府的素雅舒适大不相同。
尤其她被带去的西跨院,简直就与青楼妓馆不相上下,还一路地挂着红灯笼,即便大白天也未将火烛熄灭。
梦十三发现被带到这里来的不只她一个女子,各色各样有哭的有笑的有搔首弄姿的也有掩面抽泣的,倒不象是被押来受审的。
“公子到。”
随着管家模样的人一声高呼,绿油油的疙瘩巾首当其冲迈步而来,身旁跟着一水的海青。
梦十三扑哧一声乐了。
这不是昨天那只在大街上脱裤子的芦花鸡吗?
花痴宝大约觉得这一声“扑哧”十分耳熟,将眼一打,吓得梦十三赶紧埋头。
其实她不低头也不打紧,那一身臭泥,一脸的污浊,哪个能认得出她来?
高太师也晓得这宝贝外甥被宠得不象话,每日的呼朋友唤友花天酒的,嫌他太闹腾了,索性便将整个西跨院分给他去住,随他怎么折腾,眼不见为净。
梦十三是被禁军押进府的,原本是该押去太师那里问话,只是因为她实在太脏太臭了,管家将她赶到马厩去,手底下的人也搞不清楚状况,阴差阳错地被押到西跨院来。
“嗯,这个好,一等。这个更好,就二等吧。你哭什么哭?跟了本公子,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有的是享不尽的福。”
“唔。”花痴宝来到梦十三面前,立马捂鼻皱眉,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把这么个臭烘烘的东西给老子弄进府来?”
家丁没人吭声。
梦十三赶紧卖了个乖:“公子,小女子生来就臭,您把小女子放了吧?免得弄臭您的贵府。”
花痴宝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道:“来了就来了,你就是下下下等的也得给本公子好好呆着,养马做粗活去。记着,别偷吃了饲料,把马养瘦了老子一脚踢死你。”
梦十三止不住心里将他祖宗十九代骂了个遍。
“听着,本公子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身份,今日公子分了三六九等,就得按本公子的意思排资论辈。只要伺候着本公子舒爽了,就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花痴宝白天出街去招摇,瞄准了哪个大姑娘小媳妇,便想方设法地弄回来。
夜里就左拥右抱,切肉喝酒,载歌达旦。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那些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瞅着花痴宝这个新贵争相结交,陪玩陪乐那是不亦乐乎。
一众公子皆烂醉如泥,花痴宝又心血来潮,将几个女子赏给了别的公子,一时间莺声燕语,酒狂声浪。
梦十三连九等都排不上,倒也落了个好处,只需要闲闲地站在远处伺候着这些浪荡子便是,偶尔端茶送水还被嫌弃,也就免了受人轻薄羞辱。
“贼人,休想欺辱于我。”
梦十三认得那女子是先前低头哭泣的一位,听旁人唤她余姬,姿色素中带雅,也不知是哪一家的闺秀,被花痴宝看上了死活让家丁连捆带绑地弄了来,这时酒酣兴致正起,又将她送给了一位马姓公子。
这位马公子是当朝太尉之子,生性风流,每日里在花街柳巷流连忘返,与花痴宝正是臭味相投。
余姬一把夺了宴盘上切肉的匕首,与要辱她的马公子对峙着。
“马公子,上啊。”
花痴宝笑眯眯一双醉眼饶有兴致地瞧着,齐尚书家的公子带头叫了一声,其他公子哥跟着纷纷起哄。
马公子胡须拉碴,样貌粗鄙,更兼酒醉十分,被众人激得愈加兴奋,三两步上前轻而易举便将余姬扑倒,当众撕扯起她的衣裳。
余姬的哭喊声被花痴宝等人的哄笑声淹没,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女子诌媚的娇笑声。
“放开她!”梦十三正要挺身而出之时,被身后一人攥住了胳膊捂住了嘴,那一声呐喊被牢牢地锁在嘴里,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声,眼角瞥见那人也是一身海青,六角棱疙瘩帽,一股子怒火腾地冒起。
正当此时,“噗”地一声闷响,马公子的身体凝滞了片刻便向前倾去,趴倒在余姬身上不动弹了。
众人屏住了呼息,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待要前去一看究竟,却见余姬艰难地将马公子笨重的身体掀翻在地。
马公子仰面朝天,余姬的匕首深深扎进他的胸膛。
“马公子。”齐公子第一个奔上前去察看,叫了几声之后摇了摇头:“没气了。”
“贱婢反了。”花痴宝从座上跳了起来,只听见又一声“噗”的响起,余姬抽刀朝着自己的胸膛狠命扎了直去,鲜血飞溅而起,一地腥红。
“给我杀杀杀,扒光了杀。”花痴宝恼恨至极,一声令下,众家丁扑上前去,将余姬扒了个精光,刀刀凶狠将她扎成了刺猬。
可怜余姬终究未能逃过被羞辱的命运,青天白日乾坤朗朗,映照着她已流干了鲜血的躯体,再无尊严可言。
众女子掩面不忍卒视,而梦十三则瞪大一双黑眸将余姬的死状牢牢看在眼里,捏紧了的拳头已颤抖得几乎不能自持。
“余姬、余姬,我记着你。”
她拚命压制着内心的怒火,直至一双手悄然握住了她,摊平了她的拳头,方才使她冷静下来。
她未敢回头,但她却十分确定握着他的那双手是属于谁的,手心颤了一颤又被他捏紧了,刚刚那颗冰冷的心忽而有了一丝暖气。
适才若不是他制止了她的鲁莽,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目光扫过马公子,忽然停留在他的脸上,觉得这个人的面貌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余姬如草芥一般被拖了出去,马公子也被抬走,梦十三依旧盯着马公子绞尽脑汁地想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还有那位齐公子也似曾相识。
梦十三头疼欲裂,觉得自己不应该会认识这些公子哥儿呀。
无意间一眼瞥见,马公子的后背衣裳上一个破洞,些许污血将凝未凝,很显然是适才的短刃透心穿背所致。
“奇怪。”她暗暗道了一声奇,记得适才马公子趴在余姬身上不动弹的时候,后背并未曾破,也无血迹,而且以余姬的力量也不可能将一把短刃直透一个男子的胸膛。
不禁狐疑地看了一眼齐公子,只见他埋头咕噜咕噜地饮酒,而另一手则有些不自然地扭着自己的衣角,袖口一抹血痕若隐若现,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
“原来如此。”梦十三明白了。
“你说什么?”身边的人小声问了一句,恰好齐公子喝完一盏抬起头来朝着她们的方向望了过来,身后那人赶忙拉了拉六角棱帽低下头去。
“诸位公子都别闷着了,小意思哈哈小意思,本公子这里有的是姿色上乘的女子,比这位不识好歹的强多了。来来来,齐公子,张公子,喝酒喝酒……”
花痴宝的心情一点也不受影响,自己就连干了三盏上等的老白酿。
管弦之声又响起,酒醇肉香,歌舞昇平,仿佛刚刚那一幕从未曾发生过。
“太不象话了!都给我退下去。”
歌舞戛然而止。
只见高太师威严而立,奇怪的是他身边还跟着一顶小红轿子。
他这是刚刚抬了一个如意女子进府,却不料迎面遇着家丁抬着两具尸体出府,方知马太尉之子死在府上,一怒之下也不去东跨院了,抬着花轿便赶到西跨院里来。
梦十三只觉得身旁那人直往她身后退去,却又探出一双眼来瞄着高太师和逡视着周围,他的下巴都快搁在她的肩头了。
一众寻欢作乐的公子哥一见高太师,也不敢告辞,个个灰溜溜地退了。
花痴宝正玩得兴头之上,又是酒色方酣之时,哪里肯依,便撒起泼来,大声嚷嚷道:“舅舅不是将西跨院给金宝了吗,没说不让人吃喝玩乐的嘛。”
高太师虎着脸:“玩玩玩,玩出人命来,还不够?整日的尽给我添乱。”
花痴宝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死个把人算什么?满朝文武哪个不怕舅舅您?不给舅舅您的面子也要看看我贵妃姐姐的面子不是?哪个还敢来找舅舅的茬嘛?”
高太师气不打一处来,死个把女子无所谓也就罢了,可这回闹出人命的是当朝马太尉之子,人家死在太师府上,无论如何也要给人家一个交代不是?
虽说以他一手 ̄遮天的权势摆平此事不在话下,但与马太尉结下梁子也是对他不利的。
他环视了一眼乌烟瘴气的酒宴以及个个花容月貌的女子,眉头又是一皱。
“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府里放,将这些女子都打发了去。”
花痴宝可不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扯开了嗓子哭喊:“娘啊,舅舅吼金宝。金宝不嘛,金宝要回家,金宝想爹爹了。”
紧跟在高太师身旁的金宝娘忙安慰着儿子,说:“弟啊弟,你小着点声,可别吓坏了咱们金宝啊。”
又一味地劝高故师:“弟啊弟,瞧这喜轿才刚刚进府呢,也别吓坏了新娘子啊。快抬着去入洞房吧,可别怠慢了人家,说什么人家也是镇西王郡主不是?”
镇西王郡主!
梦十三狠狠搓了一把眼睛,又瞪圆了直盯着那喜轿,感觉到身后那人的身体也猛地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