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阳光普照的汴梁城,却在端阳节这一天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轰隆隆的雷声里狂风卷着破席烂木将荒院的残壁又敲烂了一截,仅有的屋瓦也碎了一地。
早早就盼着端阳节能上街讨个把粽子回来分享的孩子们,此时只能蜷缩着挤在梦十三的“雅间”里,听着彼此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瘦弱的小多子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得吱吱响。
梦十三不免在心中埋怨起失踪了的杨九郞,无疾说他们给了至少五百两的银子,哪怕能够拿一、二两给孩子们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也是好的,可恨杨九郞竟然如此绝情寡义,太不是东西。
梦十三怎么也想不通,一向最讲江湖义气的杨九郞,为什么会突然变更如此不可思议?那日他在侯府外面说的话,似乎是身不由己的样子。
杨九郞出身不明,在汴梁城的街头巷尾讨生活多年了,是个老江湖,论起偷奸耍滑那是比泥鳅还要滑溜,会落在谁的手里弄到身不由己的地步?
“宋昭远?”梦十三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宋昭远或许会为了杀人灭口而直接砍了他脑袋抛尸荒地,却没有理由去控制他呀。
“皇甫小侯爷?”梦十三又摇了摇头,这个更不可能,皇甫庆元连杨九郞的面都没见过,根本就是无冤无仇的嘛。
“古先生?”
十三晓得,古先生是受某个“老大人”之命而潜藏在镇南王府的,似以保护宋昭远为目的,为了宋昭远可以杀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丽娘,那么,有极有可能出手除去杨九郞这个祸端。
梦十三一脑袋糨糊,又冷又饿倒吸了几口西北风,那个可用琴声引来蝶鸟绕梁的古先生,以心以灵抚出相思之渭城的古先生,面庞渐渐地扭曲,变得狰狞幽恐。
风雨中伴随着胡思乱想,渐渐地东倒西歪沉沉地睡去。
这一场雷暴雨一直下到第二天的早上方才淅淅沥沥地收了,荒院一片狼藉,也来不及收拾,梦十三便领着大家伙上街去讨生活,还是填饱肚子最要紧。
“哐、当、哐、当——”
梦十三站住了:“要杀人了。”
汴梁城的百姓都知道,这种拉着长音的金锣声,便是法场砍杀犯人的鸣道声。
看热闹的百姓们朝着南街蜂拥而去,大大小小的乞丐小偷小摸也纷纷往最热闹处挤,梦十三随手抓住了一个便问:“法场不是一贯设在北城门外么?”
那人说:“这回在南街。”
梦十三的小心脏扑扑地狂跳,南街,便是镇南王府所在地。
难道宋昭远出事了?替嫁一事败露了?
不对,替嫁的事不是不了了之了么?
梦十三被拥挤的看客裹挟着跟到了南街,孩子们也被冲散了,她索性凭着一身巧劲挤到了最前面,只见那大胡子的监斩官长得象钟馗似的浓眉大眼,身穿黑色盔甲的带刀护卫如凶神恶煞一般,台上密密麻麻跪了百十号待斩的人犯。
人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最小的也还抱在怀里,蓝色的襁褓上绣着一朵醒目的白兰花。
梦十三认得不是镇南王府的人。
围观的群众纷纷议论:“这象是灭族啊。”
“嘘,”有知情的人悄声说道:“昨日端阳暴雨之时皇宫大乱,齐王谋逆犯上,赵司马附逆,得亏高太师勤王有功,当场诛杀了赵司马,幽禁了齐王,今日杀的便是这些反贼赵司马的家眷与族人。”
果然那“钟馗”拿着一卷皇文宣读圣裁,以谋逆之罪抄灭赵司马全族。
“冤枉哪。”人犯口口声声喊冤。
“造孽啊。”百姓不懂什么造反谋逆之罪,只知道那些即将身首异处的老人孩子十分可怜。
那钟馗从高台上站起身来,拂了拂宽大的袍袖,冲着围观的百姓高声说道:“瞧一瞧,看一看,这些人犯可怜不可怜?可怜!谁让他们的家人犯谋逆之罪呢?谋逆不仅害了爹妈老婆孩子,还要带累九族通通诛灭,是有多么可恨?所以啊,你等还是老老实实地种田做买卖,做个安分守己的好老百姓吧。”
“高太师教训的是,高太师万安。”有人识得那位监斩官便是高太师高守义,便带头拍马高呼万安,高太师频频点头捋着一嘴大胡子貌似很受用。
当今皇后年老色衰,在宫中只是个摆设,最得皇上恩宠的怡贵妃便是这位高太师之女。
在后宫皇上对怡贵妃百般宠爱,在朝上对高太师言听计从,也乐得将繁琐的政事交给高太师全权打理。
家事国事通通由高家父女把持了,除了齐王与少数大臣极力与之相抗衡之外,文武百官之中大多是敢怒不敢言的。
赵司马在便是数十年前帮助宋云鹤与皇甫京墨私奔的那位汴梁府尹赵文奇,是不肯附庸于高太师的少数大臣之一。
齐王密谋除掉高太师以还朝政清明已是多时了,但以高太师日渐丰腴的羽冀,以及皇上对于他的绝对信任,实难撼动他的势力。
高太师忌惮宋昭远手中的数十万大军,尚不敢明着与他撕破脸面,丽娘之流的楔子源源不断,镇南王府看似歌舞昇平,实则波湖涛暗涌。
适逢梦十三进府,宋昭远忙着延聘琴师舞师,古先生便受命于赵司马借机楔进了镇南王府,暗中起了高太师的楔子。
只可惜,赵司马为保存国之命脉,而护得了宋家却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乃至一家老小和全族性命。
梦十三挤在围观的人郡之中,耳边厢听闻熟悉的琴声,那是她醺了两月的渭城曲,即便不通音律的她,也能清楚地辨出那是出自古先生之手。
只是,今日古先生的曲音里,少了往日的优柔与隽永,更多的是忧伤与悲凉。
“送行之曲送断头人。原来古先生是赵司马的人。”梦十三暗暗想到,原来那日宋昭远口中所称“老大人”便是赵司马。
琴声幽幽穿透断头台的上空,高太师昂头扫了一眼,冷笑了一声,吩咐刽子手不需为法场之外的任何声响所动,只管行刑便是。
“太师,午时三刻尚未到……”
“已是午时,无须再等三刻,立即行刑,以免夜长梦多。”
“得令。”
只见令签一抛,刀起头落血染法场,由于人犯众多,得分批次地砍头,一名女犯还未轮到就昏过去了,怀中的婴儿扯开嗓门哭得快憋过气去,整个景象惨不忍睹。
激昂的琴声之中,一个蒙面黑影远远地地飞掠而来,寒剑直指监斩台上的高太师。
高太师人高马大看似笨拙,却是十分机敏了侧身避开了,刺客扑了个空,回身抽剑衣中带风,急转剑尖却只刺中了高太师的肩膀。
“有人劫法场。”
“保护高太师。”
高太师也是个硬茬,左右护卫与黑影缠斗之时,他一边躲闪一边没忘大声吩咐刽子手加快砍头的速度。
“快快快,行刑。”
刀光剑影之间护卫纷纷倒地,而百姓越看得起劲,不退反拥挤着越往前凑,那蒙面人根本施展不开手脚,只得随手捞起那名婴儿匆忙离去。
那旋转飞扬的身影,似曾相识。
“行刑,快快,别分批了,一次都杀干净。”高守义仍在叫嚣,刽子手杀红了眼,连同护卫也加入了行刑,煞时间天昏地暗,血肉横飞。
手起刀落,飞溅的鲜血在梦十三的眼里化做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一时失神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着火啦。”
“着火啦?哪着火啦?”紧挨着她身旁的人糊里糊涂的大声问,这一喊不要紧,身后的人不明就里也跟着喊起来。
围观杀头的看客挨挨挤挤里三层外三层的,外头的人谁也搞不清楚状况,也跟着嚷嚷起来,而内层的人听得外层的人喊叫声,便也信以为真,又跟着叫“着火啦、着火啦。”
人们顿时乱了套纷纷奔走逃命,梦十三被撞得七荤八素的,踩了一脚的污血,又被混乱的人群裹挟着带离了法场,迎面让一个人的胳膊肘子猛地一撞,顿时眼冒金星,天花乱坠。
这回眼里是真见了火,趔趔趄趄走得东倒西歪,喃喃地道:“着火了,着火了,阿爹……”
眼前燃烧的大火之中似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晃晃悠悠奔跑着,那一抖一抖的双肩烧成灰她也认得,是杨九郞。
然而她刚张口要喊他,身后奔跑的人没能止住脚步,一头撞了上来,梦十三便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脑袋撞在了一个石狮子上,顿时嗡嗡作响。
在昏过去之前,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的似乎是乌漆描金的门楣上写着的“镇南王府”,而朱红的大门却是紧闭着的,没有往日守门的一兵一卒,只有门前两只石狮子冰冷冷地瞅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安静了下来,嘈杂与喧闹、鲜血与火焰渐渐地消失,耳边听得大门吱吜地打开,熟悉的一袭青衫缕缕垂垂飘在她的眼帘上,有些痒痒的,有些暖暖的……
他俯身看她,离她很近,她感觉得到他粗重的呼吸,眼睫微微颤了一颤,不敢睁开眼。
“是,他……”心底里已是排山倒海地呼唤,就等着他张开双臂,象上一次惊马时那样亲自将她抱入府中
然而他没有说话,只在片刻的俯视之后,站直了,摇了摇头,一转身拂袖而去。
朱红的大门在她的身后沉沉地阖上。
梦十三心中万马奔腾,恨恨然在心中痛骂了一声:“什么保家卫国的镇南王,竟然见死不救,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