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山中小村落,就是所谓魔神的圣殿。
能在魔神的圣殿找到灵霜郡主并不足为奇,但难以想像,她竟然就是瓦欧口口声声敬奉为神明的魔神。
灵霜郡主施施然下拜,道了一声万福,方才双眸里含了泪花,唤了一声:“昭远,你来啦。”
宋昭远一步欲跨未跨,一只手伸而又止,颤了声应道:“是,我找你,好苦。”
而梦十三的下巴直到此时方才合拢来。
灵霜郡主的眉眼间虽然与蓉蓉郡主有那么半分相似之处,但单凭样貌与气质而言,远胜于蓉蓉郡主百倍以上。
她穿着农女的粗服,发间也仅仅以一支银簪装饰,但质朴之中却又有一股子天生的高贵气度由骨子里往外冒。
她不是昭玉郡主那般的娴雅端庄,亦不是蓉蓉郡主那般的傲气逼人,而是另一种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爱慕的优柔。
“是了,原来王爷爱的是这样的一种气度。”
怪不得宋昭远拚了死命也要寻找灵霜,她果然是个天外飞仙般的存在。
梦十三不禁有一些沮丧。
不过也万幸没有让她学这一款,就昭玉郡主那样的学一二分便好似要她的命,更别说学
得灵霜的一丝半毫了。
“家中,一切都还好吧?我的父王……”灵霜欲言而止。
离家十载,欲相问而心怯怯。
“你的父王,与我的父王,都不在了。”宋昭远低了头柔了声,说道:“但驱风与蓉蓉都很好。”
灵霜唏嘘半晌,方才又问:“昭玉妹妹也好么?还有你的娘亲,也都好么?”
“也好。”不知为什么,他有一些心虚虚的,悄然瞥了梦十三一眼。
“那就好、那就好。”灵霜呢喃着,梨花带雨,教人心中不免生出满腔的怜爱与疼惜。
宋昭远抬手想为她抚去泪水,但终究没有。
那只手掌再一次伸而又止,男女授受不亲哪。
“十年了,灵霜真的想家,想父王,想兄弟啊。”灵霜终于忍不住悲泣出声。
潘灵霜为镇西王嫡出长女,当年迫于无奈下嫁十九皇叔,含泪别了父王兄弟,喜轿吹吹打打抬进中山王府。
她只当自己嫁了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也就罢了,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那老不羞将洞房设在雪峰山腹之中,并当即取她鲜血喂养蓝优昙。
说来也巧,那一日在她的鲜血浸润之下,蓝优昙竟然开了花。
老不羞欣喜若狂,就将她养了起来,好吃好喝供着,只为了每日取她一盏鲜血喂花,直到有一天她瞅准了机会假扮家丁夺了一匹马逃出了中山王府。
只是时运着实不济,逃出汴梁城连连人带马滚下了山道,落在了三只眼一族手中。
因她是“从天上来”,瓦欧又将她敬奉给了魔神,也试图用她开道。
但是瓦欧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灵霜会成为魔神。
“先秦有大将军蒙毅,为奸戾所害,其族人为情势所迫举族逃至此山中隐居,此村便唤做秦人村。此地曲径通幽不与外界相通几近与世隔绝,而所谓魔神,不过是人们以讹传讹罢了。村民也就将错就错,戏曰族长为魔神。事实上,这世上并没有魔神圣殿,有的只是淳朴忠厚的秦人村。”
她试去了眼中泪水,说起秦人村时,眼中带了满满的笑意,这是个古朴自然的村落,村民风极是淳朴,长幼有序,且族中多崇文尚武,唯独缺少个懂医识药的大夫。
而灵霜的生母下嫁镇西王之前,曾是宫中女医,灵霜自幼亦随母习得几分医术,恰恰应了秦人村所求,成了村中医女,村民对她极是敬重。
灵霜害怕十九皇叔对她父王与兄弟不利,不敢回家,也就这样留了下来。
老族长,也就是上一代魔神故去之后,族人便尊灵霜为新一任魔神。
“哦?”一直趴在地上不敢直视魔神的瓦欧,忽然抬起头来,问道:“魔神不是长生不老的吗?怎么也会故去?”
灵霜浅浅一笑:“世上有无魔与神,灵霜不得而知,但秦人村的族长的的确确是人生肉长的凡夫俗子,一样也会生老病死,此乃万古不变之常理。人生而爱花赏花,死后成泥护花,此为天地之自然,但以活人殉花,则有违天意,终将遭到天遣。”
瓦欧一会作摸着前额,一会摸着后脑,苦苦思索。
“那,通天门,也是子虚乌有啰?”瓦欧带着哭腔问道,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他们一直幻想着到外面的世界去,而所谓通天门,便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是由魔神掌控着的。
养妖花结晶果敬奉魔神,魔神便会为他们打开通天门,这是三只眼族人千年来唯一的信念。
老族长在世之时,曾与灵霜提及三只眼族人之事。
千年以来,三只眼族人代代想通过秦人村所谓通天之门到外面的世界去,但如此一来必将秦人村暴露在外人眼中,将给秦人村带来灭顶之灾,因而每一代假称需要灵果供奉方能开启通天之门。
久未说话的宋昭远忽而抬眼问道:“真有所谓通天门通往外界?”
他很清楚,玉虚门主久居深山野谷,却能得知天下事,这其间绝然有其奥妙之处,想必这个奥妙正出在秦人村,甚至就出在灵霜身上。
灵霜温温柔柔地望着宋昭远,成左右而言他:“一晃十载,昭远弟弟也长成英俊青年了。记得当年昭远幼小,总与驱风争我这个姐姐。我总说,你俩都是灵霜的亲弟弟,一样的亲,一样的疼。”
宋昭远面带稍许苦涩,说道:“是,十载了,昭远未敢忘记我父王嘱托,定当找回灵霜姐姐,生要见人死要见……”
“昭远。”灵霜握了宋昭远的手,哽咽难言。
宋昭远的手很明显地震颤了一下,但没有抽离。
呃,有关通天门的话题,就这么折过去了?梦十三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追问:“通天门……”
宋昭远向梦十三投来一个很奇怪的一瞥,那眼神之中饱含着一种感激,梦十三帮了他一个大忙,问出了他不好向灵霜追问的问题。
灵霜避开了宋昭远的目光,点了点头,却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在老族长面前发过重誓,决不开启通天门。”面色已是阴云密布,泪水又涌上了眼眶,“绝不允许露了秦人村的行藏,否则蒙氏族人必陷灾殃。”
“灵霜,好姐姐,昭远与你说说驱风与蓉蓉他们……”宋昭远立即就岔开了话题,灵霜立马破涕为笑。
宋昭远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怜香惜玉吧?梦十三翻了翻白眼。
“久别重逢分外亲,双双对对诉衷情。哎,这里好像没我什么事。”梦十三悄然退开了几步,一直退到花丛中,一不小心便被斜出的蔷薇刺扎到手背,止不住发出一声“哧”。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习惯了每当自己惹出祸端来时,宋昭远虽然不待见她却又总能够最快速度为她排忧解难,拯她于水深火热。
然而此时的宋昭远眼中只有灵霜郡主,对梦十三的任何举动早已是充耳不闻。
何止是宋昭远,就连这一路上揪着她衣角亦步亦趋的花痴宝,也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灵霜。
瓦欧趴在地上还在苦苦思索,面如土灰。
根本没有人会记得还有梦十三这个大活人的存在,此时她要是将天捅个大窟窿,也没有人会介意。
“杨九郞不会不管我的。”每每失落的时候,唯有想到杨九郞才是安慰,可是,杨九郞不也抛下了一众弟兄消失了吗?
“瓦欧,你知罪吗?”
灵霜突然一声娇叱,瓦欧惊得从在上跳了起来,梦十三也被吓了一跳。
“瓦欧不知。”
“将自己族人供奉给玉虚门喂养蓝优昙,将整个山脉弄得乌烟瘴气,竟还不知罪?”
瓦欧又跪又磕对天起誓:“天地良心,瓦欧也是被玉虚门主所迫害,因他养的怪兽太吓人了。要说罪过,该算在玉虚门主头上,则与瓦欧不相干哪。”
灵霜冷冷一笑:“好好的一朵蓝优昙,被玉虚门养成了妖孽,其中有你助纣为虐,你竟然尚不知罪?”
丢开了一脸沮丧的瓦欧,重又将双眸含笑望向宋昭远,梦十三感觉到了那双眸子里深深的柔情。
宋昭远微微地颔首,脸上却满满都是对灵霜的疼惜之情,而此时灵霜依然紧紧握着他的手。
梦十三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不,只一味:醋。
不过,这醋味儿很快被另一种感觉所替代,她的脑子里过滤到了另一个值得她推敲的事情:通天门。
只听得耳边灵霜柔柔软软的声音说道:“既然来了,便留下吧?我这柴院虽然简陋,却也住得舒适可意,昭远,你就别走了。”
梦十三低着头,未敢抬眼去见宋昭远,耳边也久久未传来他的回答。
空气似乎凝固了那么片刻,宋昭远回道:“那昭远便烦扰灵霜姐姐几日罢。”
“不不不。王爷,咱们要快走,这里,很邪气。”梦十三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忘记了在最初踏进秦人村来的时候,她不仅一次地欢呼喜欢这里。
宋昭远与灵霜带了不满的眼神望着她。
懊恼地想了半晌方才说道:“王爷您瞧,这里的水是静的,鱼和水草也是静的,所有的东西 看起来都是静的,太邪门了。指不定咱们多耽搁一阵子,很可能世间早已天翻地覆千变万化了,就象“王樵烂柯”那样,回到世间的一切都面目全非,那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宋昭远与灵霜依然齐齐盯着她看,只不过这回宋昭远的眼睛瞪得比先前圆,良久,于那双很好看的双唇里迸出一句:“你居然还懂得‘王樵烂柯’?”
“呃……”梦十三顿了顿,咧开了嘴笑道:“从前杨九郞老领着我去说书场子来着。”
她再不掩饰自己的什么“嘴脸”,花痴就花痴,总好过他二人当着人面卿卿我我的腻歪劲要强。
“昭远,这位是?”打从进入秦人村开始,灵霜的眼里就只有宋昭远,一直无视梦十三的存在,直到此时方才想起问她是谁。
“她是……”宋昭远略一思索,“她,嗯,她就是昭玉妹妹,只不过恼子坏了,姐姐莫理会她。”
“啊?”
“啊!”
这比将她比做棒槌还要恶毒几分。
看着灵霜那有些同情又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梦十三方才觉得,她确确实实与潘蓉蓉是亲姐俩。
宋昭远言罢并未再看梦十三一眼,转而去望远处的瀑布,先前他们便是从那里顺级而下。
然而,他的表情逐渐转为了惊讶,从他们所站立的位置远远望去,在夕阳的辉映之中,飞瀑完全变做了静止不动,水珠飞溅而起却未落下,似一道十分精美的屏风一般,但是有一点倾斜,斜向魔神的圣殿。
难道,梦十三歪打正着,让她蒙对了?
“水珠飞溅的方向朝着魔神的圣殿,鱼、虾、水草的方向也是,那么‘动’与‘势’也一定就朝同样的方向。难道是……”
“通天门!”这是有多久没有异口同声的了?
“通天门?”瓦欧再一次从地上一跃而起,嘴里哇哩哇啦地拔腿就往飞瀑那里奔,但只见他的飞瀑底下来回转悠,并没有一丝半毫通天门的影子。
灵霜面色阴沉,拚命地摇头:“不,没有通天门,根本就没有回去的路。你们来了,就永远回不去了,只能与我一道守护优昙之花。”
宋昭远与梦十三再一次异口同声:“什么,还有优昙花?”
一听到优昙花,花痴宝似乎也醒过神来,迅速蹿到梦十三的身边,又揪住了她的衣角,他可认定了,只有跟定梦十三,才是安全的。
“是,一朵真正的优昙之花。”灵霜似笑非笑,抬头望向天空,眉眼中带着一种无上的崇仰。
“完了,又来一个。”梦十三很想一屁 ̄股往地上坐,但忍住了。
第一次觉得在另一个女子面前,要尽力保持风度与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