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汴梁城,丝竹声里醇酒香。
与京城繁华的春景极不相称的,是城西缁衣巷。
三年前一场莫名的大火烧了汴梁城数一数二的冯大户,也毁了曾是京城最繁华的缁衣巷,而今只剩下残垣断壁兀自凋零。
冯大户的宅子足有五进之广,大火之后尚勉强有个半拉子的屋顶遮风避雨,成了小乞帮的栖身之所。
荒院里挤着十多位破衣烂裳的孩子,最大的十七八岁,最小的也不过五、六岁的光景,围着一个破炉子鼓着嘴使劲吹,奈何怎么也没法将湿柴禾吹起一丁半点火星来,反被乌烟呛得泪流满面。
“都怪你们,不听十三的话多囤些干柴禾。”半大不小的小子埋怨起更小些的孩子,也只得各自捂紧了破袄抵御风寒。
荒院的最角落里,一块被烧得乌漆麻黑的破屏风围了个“雅间”, 里面坐着一个面容白净瘦弱的女孩儿,正半倚着梁柱双手托着腮帮子出神。
她便是梦十三。
梦十三不去外头招摇的时候,便猫在那里打盹,醒了便半眯着眼瞧着院子里的小伙伴们玩耍。
梦十三是三年前这里的小乞帮头子杨九郞从荒院附近拾回来的,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从哪里来。
杨九郞一瞧这一问三不知的傻货,原本不想要的,奈何他见不得人当着他的面掉金豆子,也不忍心她独自一人在废墟里游荡象个孤魂野鬼似的,一时善心大发便将她留下了。
她是加入荒院伙伴的第十三人,因此杨九郞就唤她“十三”,又瞧着她总是苦思冥想自己究竟从哪里来的,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便连名带姓唤做“梦十三”。
梦十三除了时不时爱发呆做梦想自己想不起来的心事之外,倒也蛮惹人喜欢,处处透着机灵劲,鬼点子特别多,将杨九郞的坑蒙拐骗之术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发扬光大,来了没几天便将整个院子的小伙伴们都拐了去。
等到杨九郞发觉危机的时候,梦十三已将他架了空,成了荒院实际的头儿,乃至整个西街都成了她的势力范围。
杨九郞这才发觉,自己这回算是“引狼入室”,叹了一声:“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
得,认栽了。
可是不服不行,梦十三就是个人精。
自打有了梦十三,炊饼火炉总是少不了,杨九郞干脆拜她为“军师”,视她为“左膀右臂”,又封顺风、顺水兄弟俩为军师的左右护法,确保梦十三的安全,这日子倒也过得优哉游哉。
这会儿杨九郞将一大块又冷又硬的炊饼分成了十多份,挨个儿分过去,虽然不抵饿,但小伙伴们却是井然有序,不吵也不闹。
“我再交代一遍,顺风、顺水兄弟俩带一队负责堵老不羞的路子,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将他引往西街。地瓜一队随时关注镇南王的大军,一旦路子有变必须第一时间通知。我和梦十三一队就在西街守着,到时大家会合。小蜜蜂、小蚯蚓你们俩负责撞轿,撞完躺好,小心不要把自己撞坏了,还要小心不要被人踩着,明儿个多分你俩半个炊饼。一旦新娘子得手,以呼哨为号,大家立马撒丫子,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杨九郞安排好了,拍了拍手,朝“雅间”走去,梦十三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望着起不着火的破炉子想着心事。
虽然过着乞讨为生的日子,梦十三却一点也不邋遢,尤其那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特别惹人爱,杨九郞就最爱看她梳头的样子,说皇宫里娘娘也比不了咱们梦十三。
她身上的棉袍还是小蜜蜂不知从哪里顺来的,又宽又大,洗得泛白,衬得她愈加显得瘦小,但她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梦十三,都依你的意思安排妥当了,明日见分晓。”
梦十三没有回答。
“梦十三,又做梦呐?”
杨九郞将分剩下的炊饼掰了一半递给她,依着她坐了下来。
梦十三如梦初醒,猛地震了一震呆望着杨九郞片刻,方才接了炊饼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我就是,还是想不起来我家在哪里。”梦十三笑得有些迷茫。
杨九郞一边大口咬着炊饼,一边咧开了嘴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豪爽地说道:“嗨,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呗,瞧你把脑壳子想坏啦也不抵用。你安心,这里就是你的家,只要有我杨九郞一口吃的,一定饿不着你。好好跟着我混,指不定哪天我杨九郞大发了,封你个皇后娘娘也是有的。”
梦十三斜乜了他一眼:“醒醒脑子,明儿个还有正事呢。”
明天,他们要干一票大的。
杨九郞摸着后脑勺,嘿嘿笑道:“你放心啦,咱都安排妥当,只要大家伙照着说好的路数行事,抢了新娘子立马撒丫子,就是镇南王也奈何不得咱。再说了,咱只冲着老不羞去的,不去招惹镇南王的人不就得了?”
“话是如此,可那镇南王自幼随父征战,杀敌无数,而今班师回朝无敌可杀,就怕他手痒痒了拿咱们开刀,那咱岂不是死得冤枉?”
一想到镇南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梦十三心里还真没底。
镇南王戍边十载,御敌无数,汴梁城的百姓都传说他的大刀一挥交趾军便成片成片地倒下,只要他高兴,没有割不下的头颅砍不下的胳膊。
他既是英雄,也是恶魔。
“听说,他长得三头六臂,是真的吗?”
梦十三摇了摇头:“咱不是在说书场子里听过吗,三头六臂的那是闹海的哪吒。”
“指不定那镇南王就是哪吒投胎转世呐。”杨九郞越想越恐怖,“他要是一不高兴,抽了咱的筋扒了咱的皮,那可得有多疼啊?”
杨九郞每回听说书先生讲到这一段,都替龙王三太子觉得疼。
“要不,咱改改路数,别引老不羞上西街来,你和大家伙也都别去了,就我一人直接撞轿抢人吧?大不了和老不羞拚了呗。”杨九郞一股子豪气,却是个没脑子的憨货。
梦十三一双乌眸一瞪:“你以为避开了镇南王,老不羞就是好对付的?他那些带刀护卫都是吃干饭的?到时候非但抢不回静雯姑娘,还搭上你一条性命,值算不?”
杨九郞摸了摸后脑勺,瞅着梦十三发愣:“那你说咋办?”
明日镇南王的大军入城,正是热闹的当口,乘乱才好行事。
镇南王不好惹,可也只有依靠他的势力镇住老不羞才行。
“不管咋办,这新娘子咱是抢定了。”梦十三一拂袖,一股子邪风刮过,破屏风晃晃悠悠即将倒下。
杨九郞一个猛虎扑食般朝着梦十三扑了过去将她护在身下,破屏风堪堪砸在杨九郞后背上。
杨九郞一声嚎哭:“唉哟妈,砸死你九爷啦。”
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唉哟妈……”
杨九郞被梦十三一脚踹飞了出去:“滚。”
院子传来小伙伴们的嘻笑声,杨九郞两手一叉腰,一声怒吼:“都给我滚一边儿去。”
骂完了,还是老老实实地扶起破屏风,替梦十三收拾好“雅间”,说声:“娘娘您安歇。”
梦十三望了一眼杨九郞,冷幽幽说道:“我可听说宫里的娘娘身边伺候的都是阉人哦。杨公公,你辛苦了。”
“呃……”杨九郞讪讪然滚得远远的,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你咋不说娘娘身边的是皇帝呢?”
梦十三半眯着眼似睡非睡的,忽地站起身来,招呼了一声:“小蜜蜂,随我收账去。”
“咦,这么快就一个月啦?”小蜜蜂咧了咧嘴,缺了一个大门牙的嘴说话有点漏风。
一个月前小蜜蜂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抠出个大算盘来,虽然烧得乌漆麻黑的但还完整,算盘珠子倒也还利索,便当它做车轱辘的踩在地上滑着玩,算是荒院里唯一的玩具。
正在雅间里半眯着的梦十三见着那算盘,梦迷迷的两只眸子瞪得圆溜溜的发出金光来,从雅间蹿了出来,一把将小蜜蜂从算盘上拽了下来,拿起来就将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
“哎哟。”小蜜蜂摔了个大马趴,竟然将牙磕掉了一颗,流了满嘴的血,坐在上哭,“十三欺负人。”
“呃,对不起。”连杨九郞都看不下去了,梦十三欺负他也就罢了,欺负别的弟兄就说不过去。
“大不了赔你半个炊饼。”梦十三抱着算盘不撒手,拉着小蜜蜂就往西街炊饼铺去。
西街炊饼铺的老板名叫崔大贵,最是抠门小气,左邻右舍但凡有点小磕小碰的从不肯吃半点亏,人称铁公鸡。
崔大贵最烦这些小乞丐朝着他伸出脏兮兮的手向他讨要炊饼,总是恶声恶气地驱赶,说他的炊饼即便卖不出去放馊了也不给小乞丐,怕砸了他家炊饼的名气。
梦十三将前几日讨得的一文钱放在炊饼铺上,定定地说道:“我不白要你的炊饼,我买。”
崔大贵十分不屑:“一文钱只够买半个炊饼。”
“无妨。”
崔大贵小气巴啦地撕了半个炊饼,他家娘子夺过去又撕了一半去,这才递出一小块来。
小蜜蜂乐滋滋一口咬下去,掉下一只牙来。
“崔记炊饼吃掉一颗牙,赔。”
梦十三擎着小蜜蜂的手将将那颗丑不拉叽的大门牙捧到炊饼笼屉边晃悠,买炊饼的人都觉得恶心,一哄而散。
这是秀才遇上无赖汉,有理也说不清的倒霉事儿,不赔便嚷得东西南北街人尽皆知,还威胁说要到官府上告,崔大贵也只得认栽。
“不,不成。”
崔大贵是个小气包,他家娘子更是一毛不拔,钱一旦入了她的口袋,再要拿出来简直是挖了她家祖坟一般的。
“我不要你多,只一文钱足矣。我也不要你的现钱,就当我投给你的本钱,你每日只需让我赚个对合就成,一个月后我来收账,完了之后咱们便两讫。”
崔大贵与他娘子一合计,一文钱的本能赚什么利?便一口气答应下来,梦十三非逼了他们写下字据,又一本正经地叫来左邻右舍来作保。
大家伙都当她是闹着玩的,也没太在意,签了字画了押,梦十三收了字据这才作罢。
打那以后,梦十三似乎忘记了这回事,经过炊饼铺也不停脚。
今日,满打满算的,一个月期满,该是收账的时候了。
领着小蜜蜂,拿着字据,捧着那个破算盘,一路拨得啪啪响地走进炊饼铺里去。
“一五一十,二一添作五……一文钱一对合便是两文钱,两文一个对合便是四文钱,四文再一个对合便是八文……”
按这个算法,十天就得512文钱,二十天便是524288文钱,三十天那是536870912文钱。
左邻右舍惊得合不住嘴,五亿多文钱呐,一文钱的本,一本万利都不止。
崔大贵夫妻俩傻了眼,赔进炊饼铺子都不够付给梦十三的利啊。
白纸黑字为据,左邻右舍为证,想要赖账便上官府。
“我们无依无靠的,只能上官府求大老爷给我们作主了。”
崔大贵娘子当场哭倒在地。
都说梦十三是个无赖,可这个无赖不仅讹钱,还要人命!
“不给钱也行,每日十个炊饼不能断。”梦十三开出了“最低价”,崔大贵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左邻右舍的大爷大妈瞧着这个长得瘦瘦小小,抱着个大算盘的女叫花子,惊得合不住嘴。
哪来的大罗神仙,居然能把铁公鸡薅出毛来?
两大笼屉的炊饼搬进荒院里去,一院子的伙伴欢天喜地饱餐一顿,算是明日干大票前的狂欢吧。
崔大贵夫妻俩为了躲梦十三的“巨债”,含着眼泪连夜搬了家。
“梦十三,还有什么是你办不到的?”杨九郞望着梦十三,由衷地感觉到自己是捡到宝了。
梦十三的坑蒙拐骗之术连杨九郞都自叹不如,照这么发展下去,不仅西街,就是东南北街,不,整个汴梁城都是他们的地盘啦,街头小霸主便是我大梦十三是也。
梦十三歪靠着破屏风,又开始犯起了迷糊,慢悠悠说道:“街头小霸王,不还是乞讨为生么?什么时候能混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那才美呢。”
杨九郞摸着后脑勺,歪头想了半晌:“那可能,只有宫里的娘娘才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