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十三醒了醒神,又咬了咬嘴皮子,好教自己认清了,那位慈祥的老夫人与自己毫无瓜葛,人家是堂堂的镇南王府的娘娘,自己跟这多什么情感什么慨?
“来呀,来抓我呀。”
梦十三猫在树顶上也不安分,时不时抛下几片枝丫来,瞄准准地专往瘦嬷嬷的头上砸,气得她哇哇叫嚷着要上树,却又只能望树兴叹。
凤凰木树干笔直,少有枝叉,只在树顶上撑开枝叶亭亭如盖,梦十三也只在情急之下方才那么“哧溜”几下攀上树顶的,而府卫家丁们几番想要攀上去却每每无处着力而失败,只能望着树顶那一袭火红叫骂连天。
“给我锯了这凤凰木,看你能得瑟多久?”瘦嬷嬷气急败坏,也顾不得老夫人面前不得喧哗,丢了戒尺叉腰一手指着树顶骂骂咧咧。
胖嬷嬷冷眼看了许久,终于得着了机会插上了话,冷幽幽说道:“此木立于佛堂前,乃老王爷最是心爱之木,老夫人视如珍宝,每日里总要瞧上几回念叨念叨老王爷。今日我倒是要看看哪个敢锯?老身拿命与他相拚!”
家丁面面相觑,没人敢动。
瘦嬷嬷自知失言,不仅在众人面前失了脸面,更是在老夫人面前失了一道,退到一旁垂了首不敢再多言语,只是心中暗骂:“梦十三,害老身失了脸面,待将你弄下树来,定打不饶。”
老夫人久未发话,此时瞄了一眼垂头丧气的瘦嬷嬷,又瞧了瞧一脸得意的胖嬷嬷,浅然一笑。
胖嬷嬷说的没错,凤凰木对于老夫人来说,就是精神上的寄托,瞧着参天的大树,便思念起与老王爷执手相携双双立于凤凰木下,望着一双儿女嬉戏于前,聊着合家日常的情景。
那时候的老王爷总眯眯笑着说,有了娘子,家便红红火火康康泰泰。
“红红火火。”老夫人抬眼望着树顶上的那一袭火红,心中掠过一抹欣喜,自从老王爷战死沙场,她总觉得王府凋零,而梦十三的那一片火红带给了她兴旺的光芒。
莫非梦十三是老王爷留给她的一颗福星?
心中隐隐地觉得,这姑娘比之任何一位郡主都要令她心旷神怡,只是,还需要好好地打磨。
“留下两人守在树下,其余人等都退下去吧,该干嘛干嘛去。”
老夫人仰首望着凤凰木树顶,笑得意味深长,稍稍抬高了声调,说道:“老身倒是要看看,你能在树顶上猫多久?”
说罢头也不回地往佛堂去了,胖嬷嬷寸步不离跟了进去,瘦嬷想了想,也颠颠地跟了去,刚刚丢了的面子,总要想辄找回来,好处不能都让胖嬷嬷占了去。
老夫人可谓聪慧绝顶之人,不急不恼,也不着急捉拿梦十三,料定了她总不能一直呆在树顶上,困了饿了总要想办法下来,到时再拿住她岂不易如反掌?
瘦嬷嬷喜欢咋唬,遇事爱大张旗鼓闹腾得王府上下鸡飞狗跳的。
而胖嬷嬷的城府要深得多,弯弯肠子也多,既有其冷静沉稳的一面又让人觉得有些阴阴的不舒服。
老夫人瞅了一眼这一胖一瘦两位嬷嬷,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暗自庆幸自己的一儿一女虽然自小由她们服侍,但都不受她们的影响,昭远随老王爷的性子聪明豁达,昭玉则大方贤淑,都是老夫人心目中的骄傲。
佛堂外远远地传来宋昭远的声音,将留在树下的两名家丁给打发了。
“梦十三,本王暂不与你计较,倒是要看你怎么下来?”
梦十三乍一听到宋昭远的声音,心头一热,一袭青衫的宋昭远身旁还站着一位白衣公子,正饶有兴致地仰目观望。
梦十三远远望去,觉得那公子面容清俊煞是好看。
“王爷您回来啦。”梦十三一时兴奋,却又立马转了冰凉,瞧了瞧十多丈高的凤凰木,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上树容易下树难哪。
那天从鸣凰阁的二层往下跳,靠着茂盛的春草垫着还摔得七荤八素的差一点一命呜呼,而这凤凰木顶……不敢想像。
“她就是梦十三?”白衣公子一脸笑意,“果然如远哥所说,此女非同凡响啊。”
“一个不听话爱惹事的小丫环而已,让庆元见笑了。”
听到庆元这个名字,佛堂里的老夫人突然脸上抽搐了一下,凝神屏气细听。
“没想到王爷竟娘们叽叽的与人嚼十三的舌根说十三的坏话,太不厚道啦。”
白衣公子仰面笑得十分暖气,冲着梦十三说道:“没有啊,他总说你的好处来着。”
梦十三觉得自己脸上一热:喃喃问道:“真、真的么?”声音低得连自己也听不清,一张红脸愣是往树叶里藏。
宋昭远则凉飕飕地怪笑,说道:“怎么,梦十三怂了?要么饿死,要么摔死,你总得选一个。”
“十三又没做什么错事,凭什么非死不可?”梦十三将脸一扬,不服气地回嘴。
“没做错事?就凭你所做之事,就够得上打你八十军棍,再给你脸上刺字发配边关。”
梦十吓了一跳,八十军棍,屁股疼,刺字,脸疼,一时想不起来该捂紧自己的脸还是屁股。
不过,煮熟的鸭子嘴硬,认怂不认输。
“古先生与丽娘,一个郞才一个女貌,一个抚琴一个跳舞,十三觉得他们挺般配的呀,简直就是天造地设。十三这是成人之美,何错之有?”
梦十三在树顶上振振有词,一点也不为她的大逆不道的行为有所羞愧,还大言不惭自己是有颗功德心。
“古先生又不老,丽娘长得也漂亮,孤男寡女本来就是绝配嘛。”梦十三继续侃侃而谈,“总好过硬将十八姑娘配八十老翁,还美其名曰皇上赐婚,那老不羞何曾配得上静雯姑娘了?”
梦十三说着说着,不觉得有些哽咽了。
老皇帝为安抚百姓,下旨厚葬六十六位被残害的新娘,可是,静雯姑娘呢?依然只是乱葬岗一个土坑里埋着,这个公道到底是讨了还是没讨回来呢?
宋昭远说皇帝一贯放纵老不羞,很可能那蓝优昙就有他的份,或许老不羞就是领了圣命养的那株喝人血的妖花。
如此这般的皇帝,叫她如何心甘情愿入宫伴驾?
更可气的,他真的很老啊,和老不羞不相上下!
“呃,远哥,她说的没错啊。”皇甫庆元脱口而出,教树顶上的梦十三不禁又凝目多瞧了他两眼,觉得他真的真的长得很好看,脸上的线条光润柔和,比宋昭远那张冷脸要好看百倍。
宋昭远没有回答,或许他也觉得梦十三说得很有道理,在陈规旧制之下,要想自由自在地配个对可真是不容易,别说老不羞娶个年方二八的姑娘家,就是他这个王爷的婚事,大约自己也作不了主的。
“远哥,她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依我看就别为难她了,待我上去救她下来。”
不待宋昭远说话,皇甫庆元已经跃身而起,飞掠转旋直上,眨眼功夫便将梦十三妥妥地放稳在宋昭远的面前来。
“多谢公子!”梦十三欢天喜地地给皇甫庆远道了一个真心实意地万福礼,皇甫庆元开心地又回了一礼,头对头脸对脸,整得两人好似夫妻对拜似的,宋昭远不禁皱了皱眉。
梦十三又心虚虚地望着宋昭远,装傻卖乖地问道:“十三牵了红线当了红娘,不如王爷就当场给古先生与丽娘赐婚,喜庆喜庆多好?”
“可你想过他们自己愿意吗?”这时老夫人又从佛堂里走了出来,一向和颜悦色语气和缓温润的她,少有地用冰冷的语气冷冷地问道。
“这……”梦十三被问住了,“呃,我没想过。等我明儿个问问他们,要是他们愿意就不算梦十三大逆不道了对不对?”
“侄儿给姑母请安。”此时皇甫庆元忐忐忑忑上前给老夫人见礼。
而老夫人却冷冷地挥了挥手,淡漠地道了声:“不必了。”
一转脸朝着宋昭远,斥了一声:“王府一向不容外人到内庭,你都忘了?还不送客!”
宋昭远瞧着母亲的冷脸,默然不敢作声,皇甫庆元亦尴尬地立着。
老夫人出身于名门世家,皇甫侯府的庆元小侯爷正是她的娘家侄子,却是她口中的“外人”。
当年宋昭远之父宋云鹤不过是军中一名小校,而皇甫家的大千金是老侯爷精心培育预备送入宫去陪王伴驾的,偏偏她于茫茫人海之中一眼就相中了宋云鹤,谓其将来必当发迹,不惜众叛亲离下嫁于他,可谓是慧眼识英雄。
说来也是命中遇着了贵人,宋云鹤自娶了皇甫大小姐之后便一路风调雨顺、建功立业,皇上亲封异姓王,却又于无意间抢了侯府的风头,加之侯府记恨宋云鹤当年“拐带”大小姐,因而两家依旧互无往来。
更有甚者,边关烽烟起时,老侯爷不念及父女之情,上奏请求派宋云鹤出战,皇上准了奏,这才使得宋云鹤在边关迁延十年之久未能回京。
老夫人等白了头,却等来夫君命丧他乡的噩耗,在侯府大门前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再不肯踏进侯府半步,发誓与老侯爷生老病死再无瓜葛,说是“要相见除非黄泉路上冤家路窄”。
随着老侯爷年岁渐老,便慢慢地伤春悲秋起来,虽然儿孙满堂,而心中最为思念的就是唯一的女儿。
只是两下里都是倔脾气,谁也不肯先低头,就看谁能犟得过谁。
老侯爷的八十寿诞就快到了,宋昭远与皇甫庆元表兄弟俩思虑再三,就想乘此良机打破他们父女之间这块坚冰,可是,看来希望非常渺茫啊。
宋昭远明白,母亲并非心中无情,亦不是那种胡搅蛮缠不明是非之人,梦十三这样没溜的小丫头,私自给古先生与丽娘牵线搭桥,做出有损王府声威的事情,老夫人竟然都容得下,但若要她在老侯爷面前低头,却是万万不肯的。
“不到黄泉心不死。”只因为心中那一口傲气难咽啊。
宋昭远暗暗轻叹一声,象梦十三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洒脱劲,也未尝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