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先生今日似有心事,不象往日那样《流水》、《广陵》与《山有扶苏》轮番地来,而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渭城曲》。
连梦十三都听出他的心不在焉,散音差了整半韵,而泛音完全不在徵位上,宫与角则勉强弹在调上,与平日里伴着梦十三入眠的曲子差了十万八千里,睡也睡不塌实。
由于心爱的美髯已被梦十三无情地剪去,古先生索性剃了个精光,整个脸庞反倒是显得清爽许多,再不是那个老气横秋的古板琴师。
“没想到古先生也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呀。”梦十三趴在琴桌上,睡不着觉,只得支着脑袋看着古先生发呆。
昨日古先生大发雷霆,却没有象上一次那样立即收琴离府,而且也没有要求宋昭远处罚梦十三,倒是令她十分纳闷。
好像丽娘也就哭闹过一回,再也未提起这事儿。
这两人是商量好的吗?
宋昭远见他们没啥事,也就顺势装聋作哑,王府里下人们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谁也没再提起这一茬。
就连瘦嬷嬷也三缄其口,也不拿这事儿苛责梦十三,不过是将她看得更紧了些罢了,怕发也又惹出什么祸端来。
“这倒是奇了怪了。”
正呆想着,“绷”地一声,古先生断了一弦,倒吸了一口寒气。
梦十三有些幸灾乐祸:“先生说过,心有旁骛不成曲,原来不只是乱弹琴会断弦。”
古先生猛地一惊,这个梦十三醺琴醺了已有月余,终于醺出一点门道来了,竟然也会借着断弦对他明嘲暗讽起来。
不禁点了点头:“唔,你倒是说说看,老夫因何断弦?”
“先生又不老,何必自称老夫?”
古先生习惯性地去抚自己的美髯,抚了个空,尴尬一笑。
“老夫……”古先生停了停,这个问题还真的从没有人当面向他提过,好像自称“老夫”已经很多年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自称什么了。
梦十三忽地又一问:“先生身体该没有什么毛病吧?”
这话问得不仅突兀,而且也太失一个郡主该有矜持了,古先生被问得莫名其妙又窘迫难堪,板起面孔来斥道:“老夫就当你是黄口小儿胡言乱语罢了,否则定报与你的教养嬷嬷用戒尺狠狠抽你。”
“没毛病啊?”梦十三拍了拍手,笑道:“既然身体没毛病,先生相貌俊朗,才学高绝,又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琴师,也不是庙里的和尚,却为何要守什么清规戒律呢?”
原本梦十三想问的是,他为何四十岁的年纪了还是孤身一人?
古先生叹了叹:“老夫并非守什么清规戒律,只因这世上知音难觅啊。”
“知音,什么样的叫做知音?”梦十三瞪大那双迷幻般的凤眸,饶有兴致地看着古先生,接着问道:“是不是象王爷说的那样,西出阳关无故人?”
“十三听王爷说,渭城是相思之曲。王爷还教十三背过诗呢,心中有想念的人,就背得顺畅。”
古先生想,梦十三莫不是忽然开窍了?神经总算是搭对了一回。
果然还是王爷教导有方,将一个三四不搭调的小丫头硬生生调教成因“知音”二字就能心中有所感触之人。
“看来,朽木亦可雕花也。”
梦十三粉嘴一撅:“先生为何又说十三是朽木?再说了,为何非要雕花不可?若是非要雕琢十三,那十三宁可被雕琢成一只大鹏鸟,或是一只鹰也行,再不济,做一只乌鸦也行,总好过一朵无用的木头花。”
“唔……”古先生又想抚髯,空抬着手,望着梦十三呆想了半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古先生部游历天下,也曾见识过许多胸怀大志的好儿郞,却从未见过一个象梦十三这样宁做鹏鸟乌鸦也不做娇花的小女子,顿时觉得自己空长了四十载。
“梦十三,老夫愧为你师,今日实实在在,是姑娘教导了老夫一回啊。”
梦十三又歪头歪脑想了半晌:“不懂。”
古先生轻拨琴弦:“听琴,便懂。”
琴音袅袅,仍是渭城曲。
梦十三问道:“既然王爷说了渭城是相思之曲,先生莫不是也有思念之人?”
古先生怔了一怔,反问道:“这么说十三姑娘有了心爱之人?可是姑娘常挂于嘴边的杨九郞?”
这回轮到梦十三怔住了。
离开荒院已有多时,杨九郞也很久没有来看她了,她真是很想念杨九郞与小伙伴们,但杨九郞是不是她心爱之人,却是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
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杨九郞收留了她,否则她极可能已经饿死在汴梁城的街头巷尾了。
因而在她的心底里,杨九郞就象是她的亲兄长一般,不见,不由自主地思念。
“唉。”
想起自己至今忆不起的身世,梦十三重重地叹了一声。
原本想调侃古先生几句,却不料被古先生反问一句,梦十三一下子变得没心没绪。
古先生大约也被挑起了什么心事吧,也不再理会梦十三,就着剩下的那六根琴弦继续弹奏,依然是《渭城》。
一师一徒相对无言,琴声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看来都是心事重重。
古先生时不时地掏出宋昭远赠的脂玉小梳来想梳理美髯,想起美髯已经没有了,又一次次地放下小梳叹叹气。
乍一少了美髯,古先生还不习惯呐,心事重重地抚着琴,六弦又绷地一声断了一弦。
梦十三差一点笑出了声。
“先生,梳子原本就是用来梳头的,哪有人用来梳胡子?不如赠与美人吧?我看丽娘的一头绣发与它极是相配……”
“一派胡言。”
不待梦十三说完,古先生便勃然大怒,起身拂袖而去,却留下了脂玉小梳。
梦十三歪头歪脑想了半晌,将小梳揣入了怀中。
这两日丽娘的舞步也有些零乱,有时教了一遍而第二遍又不一样,说的话也颠三倒四的,习舞的丫环们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腰要柔,肩要平,面要善,小桃,你咬牙切齿的是跳舞还是吃人?”
“春姐,水袖要甩得轻甩得仙,不是扫屋的鸡毛掸子。”
丽娘喋喋不休地骂这个骂那个,却是一反常态地一句也没说梦十三的不是,即便她撞了秋景的肩踩了冬雪的脚引起一片混乱,丽娘愣是一句也没有责备她。
“咦,太阳从西边出来?”梦十三暗暗嘀咕,又故意地扯了小桃的舞衣引得她尖声怪叫,丽娘连眼皮子也没对她抬一下,简直就是忽略了她的存在。
“什么情况?”梦十三百思不得其解。
她发现,丽娘换了一双舞鞋。
这才想起,那日的舞鞋丽娘根本就没往回要,而古先生也没将舞鞋取下,此时还挂在窗前晃晃悠悠。
梦十三鬼头鬼脑的,溜进丽娘的卧室里,在那梳妆台的奁斗里找到了古先生的美髯,依然是用琴弦束紧,用丝帕包得整整齐齐地深藏着。
“咦?嗯!”梦十三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说,今日就学到这了吧?”
梦十三自作主张,丽娘居然也没表示反对,丫环们也乐得早早下课,一哄而散。
丽娘兀自对着窗外发呆。
“嗯哼。”梦十三咳了一声。
丽娘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还不走?”
梦十三掏出脂玉小梳,神神秘秘地说道:“古先生说,宝剑赠英雄,美玉配佳人。既然他得了丽娘的舞鞋,不回礼说不过去。你看,这脂玉小梳是否入得了丽娘您的法眼?”
“梦十三,你还有完没完?快把臭男人的东西拿开。”丽娘顿时变了脸,杏眼圆睁,指着梦十三骂。
“臭男人的东西,不还在你的妆台奁斗里藏着吗?古先生的美髯那是世间少有独一份,丽娘若是不喜欢,怎不扔得远远的?从前古先生一天都要梳他的美髯上百回,这往后就劳烦丽娘你为他梳理那一截美髯了。”
丽娘一怔,红了脸,却又死不承认,指着梦十三骂道:“你个没羞没皮的东西,败坏我的名节,我看在王爷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也就罢了,你倒还得寸进尺了?”
“得得得,好心当做驴肝肺。”梦十三一把收了脂玉梳子扭头便走,边走边嘀咕,“我就与先生说了丽娘看不上这破玩意儿,他非不信。”
“等一等。”丽娘忽地叫住了她,“真是他让你拿来的,而不是你偷的?”
“我犯不着与你解释。”梦十三住了脚却不肯回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跟先生打赌了的,别人不要就赠与我,反正他现在也没胡子可以梳的啦。这玩意儿好歹是玉的,能换好多银子买好多烧鸡呢……”
“不行,我舞鞋换来的。”丽娘急了,忙上前拽住了梦十三不让走。
梦十三攥着脂玉小梳不肯松手,嚷嚷道:“你不怕败坏名节了?不嫌弃臭男人的东西啦?不行,我要换烧鸡吃去。”
丽娘羞红着脸,赔着小心,喃喃地求:“好妹子,快给我。大不了以后不在齐嬷嬷面前告你的黑状了呗。”
“你爱告不告。”梦十三一甩头,她何曾把齐嬷嬷看在眼里过?
“那这样,王爷问起时,就说你有好好习舞,练得也不错。”
梦十三想了想,这个条件好像可以接受。
“行,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