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静了多时的鸣凰阁又一次迎来了梦十三这个“刺孬”,瘦嬷嬷与胖嬷嬷如临大敌,她们还立了军令状了呢,不把梦十三养成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足以冠宠六宫的德妃娘娘,那她们只有死路一条。
只是,古先生的琴和丽娘的舞都已经不在了,这可不是两位嬷嬷的专长。
“王爷,要延聘名师入府吗?”
王爷瞧着耷拉个脑袋一副没睡醒样的梦十三,摇了摇头。
“养人先养韵,还是先从气韵着手吧,慢慢来,不急。”
慢慢来?王爷不急嬷嬷急啊。
还是无疾善解人意,急嬷嬷之所急,笑道:“两位嬷嬷只管教导梦十三走花步吧,至于诗书琴艺,王爷自有安排。”
两位嬷嬷愁眉稍稍舒了舒,却并未完全展开去,瞅着站着都能打盹的梦十三,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
其实宋昭远也并非看起来的那样气定神闲,自打第一次决定梦十三这步棋,到现在兜兜转转已经过去差不多半年之久,而梦十三的状况却是越来越差,越来越让人着急上火。
这个气,这个韵,还真不知道如何下手。
“梦十三,你此番是自愿请本王收留教养于你的,是也不是?”
梦十三从似睡非似之间猛然醒了醒神,应道:“是。”
“好,那本王问你,是要雕花或是雕凤?”
梦十三支楞着脑袋想了半晌,问道:“有区别吗?”
“唔,本质上并无区别,不外乎是雕和刻,都一样的疼,甚或是撕心裂肺。”宋昭远半眯了眼来看了看梦十三,又说道,“女人如花,花开有谢时,刀笔浅浅刻,浮花层层开,不过是随着岁月迁移,渐渐地模糊不清,抑或消失不见。”
“那么凤呢?”
梦十三仰起头来,一双凤眸不似往日那般清亮,而宋昭远却如往日那般避开了,心中隐隐地一刺。
“上古有神鸟,名曰凤凰,雄为凤雌为凰,龙威在上凤雏呈祥。有诗曰:舞穴标样异,巢阿表盛明。灵音谐律本,彩羽应阳精。去必翔千仞,来皆叶九成。上林堪饮啄,竹密醴泉清。此即为凤。没有深雕细琢不能成凤,没有潜心付出,哪得凤冠霞帔加身?”
梦十三听得迷迷糊糊一愣一愣的,摸着头张着嘴,问道:“所以凤,究竟是公的还是母的?”
呃……宋昭远抚额长叹,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能够打败他强大的内心的,当属梦十三无疑。
无疾已经忍不住了,又怕抻破身上的伤口,勉强憋着,着实辛苦。
“有那么好笑吗?”难得的异口同声,宋昭远与梦十三同时又都避开了对方的眼神。
无疾摸着后脑勺想不明白,为什么王爷与梦十三总能够这么巧的异口同声。
不过他想了想,为了自己身上的伤能够早日全愈,决定还是远离梦十三比较好,否则这个世界是会添一种新的伤,叫做笑伤。
为了梦十三的回归,瘦嬷嬷很热心地亲自下厨为王爷做红豆粥的时候,“顺便多做了一些”,给梦十三也端来了一碗。
宋昭远与梦十三面对面坐着,一人一碗红豆粥。
看着蜜糖圆子在热腾腾的红豆粥中间一点一点地化开去,一轮一轮地泛着甜滋滋的蜜油,很难不令人回想起灵霜以及秦人村的时光。
宋昭远先尝了一口,说:“甜,无毒。”
梦十三还是一脸神情抑郁地瞅着面前的碗不动,耷拉着脑袋,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声。
宋昭远似有意无意,一问:“想杨九郞?”
梦十三点了点头,一定又是自己面露“花痴相”让宋昭远看出来了。
“本王并不知道你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愿意入宫,但本王能猜得到,必与杨九郞那厮有关。”他望着她,说到杨九郞的时候,不经意地撇了撇嘴角。
“是,杨九郞这回闯大祸了。”梦十三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过,他只是替人销灾而已,结果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五亿文也救不了他么?或者说,三千两黄金也救不了他?”
梦十三抽了一下鼻子,摇了摇头:“五亿文本来就是废纸一张,况且已经没有了,三千两黄金更是连亮光光都没见着闪一下,便宜的是人家汴梁府的梁大人。梦十三是除了自己这个人之外,一无所有。”
宋昭远的一匙红豆粥停在嘴边,良久,方才说道:“杨九郞,或许值得五亿文或是三千两黄金,但不值一个梦十三。本王说过,梦十三是无价之宝。”
梦十三忽地抬起头来,凤眸又变得清清亮,凝视着宋昭远:“是么,王爷什么时候说过,十三怎么不记得了?”
宋昭远闲闲地扒拉几下红豆粥,摇头:“是么?本王也不记得了,或者,并没有说过吧。”
梦十三竖起脑袋想了想,说道:“王爷不记得那就是有说过啰,嘿嘿,梦十三也觉得自己就是无价之宝。王爷还说过梦十三是您的福星呢,这句话十三记得真真的。”
于是一改那蔫不拉叽的样子,胃口大开,一碗红豆粥呼噜噜喝了个精光,还顺手抢了王爷的半碗粥。
“问题是,杨九郞真值得你这个无价之宝来换么?”
梦十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值。”
杨九郞值不值,她从没有想过,只知道为了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是天经地义的嘛。
宋昭远的脸上隐隐地一点不悦,俯身凑近了梦十三,冷嗖嗖说道:“那你充其量是杨九郞的无价之宝,不是本王的无价之宝。”
梦十三正埋头喝粥呢,被呛得咳出眼泪来。
“说吧,他究竟是有什么把柄在潘蓉蓉的手?否则凭你梦十三,怎能轻易被她说动?”
梦十三摇了摇头,不敢说,不能说。
只喃喃道:“他是个好人,做不出狠绝之事的。若有什么不得当的,也是逼不得已。”
“杨九郞做不做得出,本王不知,但梦十三做得出,本王相信。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耍心机争狠斗绝,还有什么是梦十三做不出来的?本王也想明白了,如此最好,这才是本王要的梦十三,也省得在教你成为一个大家闺秀之外再教那些勾心斗角的路数了,将来入宫可有你大展宏图的时候。这么说来,你是本王的福星,这话原本也是不错的。”
“王爷,十三承认,侯府提亲的事,十三的玩闹是开大了些,可十三真不是王爷想的那样……”
宋昭远挥了挥手:“不必解释,否则有愈描愈黑之嫌。本王也没功夫将你想象成什么样,只求快快养成了……”
她将头一扬:“养成一只人见人爱的珍珠鸡么?”
宋昭远毫不客气地点头:“是。人参喂养的珍珠鸡,人见人爱,炖起来肉香,吃起来肉嫩。”
她干脆放下了粥碗,看着宋昭远,看看他的嘴里还会蹦出什么让她咳出眼泪的话来?
果然接下来的一句尤为狠绝:“如此,就别怪本王下狠手雕你这根棒槌了。首先……”
他学着梦十三的样子咳了几声,悠悠然说道,“本王说过,先从气韵着手,要雕凤,当然先得明白什么是凤。简单,就从那首凤之诗‘舞穴标样异,巢阿表盛明’开始吧。”
“什么?”梦十三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哀嚎道,“王爷不带这样整人的。”
宋昭远眯缝了眼,仰靠于椅背,那双让人看着就来气的唇向上勾起,简直就是邪魅侵体。
“王爷,王爷,咱商量商量,换一首诗来背行不行?这什么破诗听起来就是拗口的玩意儿,十三怕闪了自己舌头。”梦十三围着宋昭远团团转。
“不行,给你三天时间,背不下来就交给无疾收拾你。记着,你跟他耍心机没有用,他老惦记着要打你屁股呢。”
梦十三抱着头唉声叹气:“王爷,您误会十三了。”
宋昭远淡淡一笑:“或许,是的吧。”
宋昭远忽然良心发现,放松了语气说道:“要不,你也可以选择去和两位嬷嬷学习大姑娘的花步?”
“一言为定,十三保证乖乖地跟两位嬷嬷学。”
话音落地,梦十三已经头也不回奔了出去。
宋昭远摇了摇头,浅然一笑。
他已经预感到两位嬷嬷的命运,不闹得鸡飞狗跳的就不成其梦十三。
他望着她飞跑的背影,眼神里微微的笑意渐渐转成了决绝,自语道:“梦十三,不论你怎么闹翻天,本王兀自岿然不动,休想再故伎重施让本王主动放弃你这根棒槌。”
“棒槌……”他又摇了摇头,念叨着棒槌。
他有些恼恨自己,征战杀伐从来都是果断决绝的,却在遇到梦十三之后,变得踌躇不定,自相矛盾。
他想将她养成一个足以冠绝后宫的德妃,恨她是根棒槌,可是当他觉得这根棒槌其实满身都是心眼的时候,又于心底里更希望她是根一窍不通的棒槌。
不到一个时辰,两位嬷嬷打发来告状的丫环家丁来了四、五拨。
“王爷,梦十三把齐嬷嬷的糖圆子全都放到蜂巢里去了,说要把蜂蜜还给辛劳采蜜的蜜蜂呢,齐嬷嬷问擀面杖打坏了她的腿可受责否?”
“打。”
“王爷,梦十三把陶嬷嬷抹头的花精水都倒了,说是帮着陶嬷嬷天然去雕饰呢,陶嬷嬷问王爷戒尺打断她手可受罚否?”
“打。”
宋昭远有些烦闷,吩咐道:“两位嬷嬷连自己的东西都看不好,就不要再来向本王禀报了,该打该罚的尽管依着她们的法子去管教就是。”
“是。”
丫环小喜子领了命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又来了。
“又怎么了?”
“王爷……”小喜子吞吞吐吐地说道,“小喜不敢说。王爷您还是亲自走一趟去看一看吧,就在荷塘那边。”
镇南王府的闻松园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荷塘,每到盛夏时节,碧水荷花相映红,最是可人心。
当年老王爷在的时候,时常携老夫人于凉亭前赏花对诗,小昭远与昭玉便在一旁嬉戏,一家人其乐融融。
对于宋昭远来说,那是有着万般思念与回忆的地方,宋昭远素日里也总爱那里练剑,即便是练的轻功亦是只轻点莲叶而不舍得触碰花朵。
然而此时,梦十三这个雕不成花的棒槌,却来了个辣手摧花,临近荷塘边缘的一整轮儿正是鲜嫩欲滴的荷花连花带苞全被摘了下来,扯碎了,满满地铺了一地。
梦十三正沿着那条“花道”,十分卖力气地练着步,只是总下不稳脚跟,踩得花儿一片狼藉,花瓣零落成泥。
还美其名曰:“步步生莲。”
“王爷,老奴只一眨眼的功夫没看好,唉……”瘦嬷嬷一脸乌云。
“打也打了罚也罚了,老奴真没辄了,王爷您就按军令状处罚老奴吧。”胖嬷嬷捶胸顿足,再继续让她管教梦十三,恐怕要疯了。
宋昭远额凉如水。
“梦十三,你不是保证乖乖的么?”
“哪有不乖?不敢不乖啊。”梦十三在花丛里一拐一颠地,没有学会步步生莲,而迷糊间望去,倒似有那么一二分蝶舞的韵味,令宋昭远心头不禁又是狠狠地一刺。
梦十三看似笨拙的外表下,似乎隐隐暗含着另一种让人无法触摸到的气质,他无法判定梦十三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究竟是不是故意隐藏着另一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梦十三究竟是谁?他不得不在心里给自己埋了一个深深的疑问。
“好好好,知道乖就好,那本王就放心了,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很好。”
宋昭远出乎众人意料地笑声朗朗,但依旧话中有话,是一种安慰,更是一种警告,他相信聪明的梦十三对他的话心知肚明。
他很快拉着梦十三的手,慈爱有加地拍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不过,这样做真是太危险了,本王府里的荷塘可比东门外的荷塘要深得多,淤泥也足有一人多高人,若是不小心跌入塘中,又无人在旁,岂不淹没了也无人知晓?”
“是、是么?”梦十三竟有些结巴了,本以为宋昭远会来一顿狂风暴雨式的苛责,却不想竟是这般和风润雨,温言款语,倒教她受宠若惊。
嬷嬷们与丫环们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下来。
“以后,若有什么想头,就与本王知会一声,或许本王会帮着你一起摘花也不一定,你说对不?你千万记住,别做危险的事,以免本王担忧。”
“呃,好,十三以后懂了,会小心的,王爷放心。”
梦十三讨巧卖乖,宋昭远开怀大笑,只是这笑声突然之间拐一个弯,一张笑脸瞬间变幻成凶神恶煞一般,眯缝着眼,唇角勾到最邪恶的弧度,冷幽幽说道:“本王想起来了,本王对一个人说过她是本王的无价之宝,她就是,潘蓉蓉。”
梦十三想,宋昭远嘴里的每一个字,都象一把割脸的刀,割得她的脸七零八落,象满地粉红泥泞的莲瓣儿。
“宋昭远,算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