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如镜,朗照秦人村,朦胧夜色之中前有飞瀑如珠,后有优昙如画,只可惜这所谓纯净的美景却被充斥耳边的哀号之声驱得荡然无存。
蒙氏族人已是相当的隐忍,但还不是止不住发出悲鸣,可想而知那钻心的痛楚绝非常人所能承受。
万箭穿心,摧枯拉朽,生不如死啊。
直至月隐星沉,天光开始泛出一丝灰白之时,哀号之声方才渐渐止息。
女人们含着泪,喂给男人们一些滋补的汤药,之后便是无尽的沉寂。
秦人村如一座巨大的枯坟。
梦十三彻夜辗转,唯独让她感到心安的,是一只粗糙的手掌始终紧握着她。
后背伤口的烧灼感逐渐变幻成梦中的熊熊烈焰,伴随着蒙氏族人的悲号声,带着她在烈火之中沉沦。
“火、火,快逃。”
她浑身颤栗着,似要从那扑面而来的烈火之中挣脱出来,只觉得自己拚了性命在奔逃,直至那手掌的温度换做了胸膛的柔软,她方才渐渐地平静,又往他怀里挤了挤,沉沉地睡去。
一声轻叹,无奈,却又带了些许宠溺。
耳边厢传来村头上几声寅时的梆响,宋昭远迷迷糊糊间阖上了双眸。
在屋子的另一角,花痴宝蜷缩着已经睡去,抱着脑袋,嘴里咂吧咂吧着,口水顺着下巴一直滴到胸前,时不时地吸一下鼻涕,舔一下口水,嘟囔一声:“喝、喝。”
一袭粗布纱裙的灵霜一直站在窗外,目光清冷,面寒如冰。
良久,拂袖而去,飘飘忽忽消逝于灰白朦胧之中。
秦人村村西,水雾迷濛之间,在一个十分简陋的柴院前,一只素手双指轻叩木窗,压低了的声音响起,唤道:“阿冰”。
窗内连咳了几声之后,带着些许愠怒说道:“你走吧。”
“我给你送药汤来。”
“不必。”
“阿冰,你生气归生气,可别作贱了自己的身子,叫人心疼。”
屋内虚弱的声音依然重复:“你走吧。”
“阿冰,你曾说,山无棱,天地绝,乃敢与君绝。你还说,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心坚如磐。你还说……”
“别说了。”屋内的咳嗽声又起,且愈加剧烈。“天地已绝心已死,从此再无颜面世。”
“阿冰,求求你,让我进去看一看你,你这咳嗽叫人心中难安。”
“你放心,我不会死。我既无脸见族中父老乡亲,无脸见世内世外,更无脸见阎王爷,会强撑着这一口气与族人同受万箭穿心之劫。你不必再来,我亦不想顶着这张羞于见人的脸见你。”
“阿冰,我一心只为你,并未曾想让你蒙羞。我待你的心,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屋内的声音变柔了些许,叹了一声,“若你当真为了我,便与我同在族人面前谢罪。”
“这不可能。阿冰,我求求你……”
屋内沉默良久,仍然冷冰冰说:“你走吧。”除此之外再无声息。
窗外之人轻叹了一声,将药碗放在窗下,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屋内传来什么东西砸落的声音,伴随着愈来愈剧烈的咳嗽,与压抑着的啜泣声。
……
卯时的梆声刚刚响起,忽地,又一声惊吼打破秦人村半明半暗的天空。
“啊——”
“什么,还没完?”梦十三惊跳而起,一头撞向宋昭远的下巴颌,脑袋疼得她呲了老半天牙方才返回神来。
“杀人啦杀人啦,快逃呀。”花痴宝被震醒过来,没头没脑拔腿就冲出屋门去,柴门“梆”地一声被风带上了。
花痴宝回头一想,不对,有危险得拽紧梦十三呀,可柴门已闭,任他又敲又砸又喊,梦十三只给他一句:“滚远点。”
“魔神,魔神姑娘……”花痴宝哭哭啼啼找灵霜郡主去。
梦十三赤着脚站在地上,仰首望着宋昭远,问道:“王爷,你家灵霜郡主不是说了,待十五的圆月缺了,他们便自然好了吗?怎么还叫唤?”
宋昭远则捂着下巴,又气又恼,凝眉说道:“第一,本王是镇南王,灵霜是镇西王郡主,并非本王的灵霜郡主。第二,本王也不知他们为何叫唤,大概是有后遗之症吧。”
“那,王爷不去看看?”
“看过,一村人折腾半宿,都安歇了。或许某个人也象你这棒槌一般,在梦里惊醒乱叫吧。”
“你才是槌棒,你们一家都是棒槌。”杨九郎式的骂人,梦十三驾轻就熟,宋昭远咄之以鼻。
伤着睡着之时,尚可相拥相依,一旦醒来,便是比着看谁狠?
“魔神姑娘不在家。”花痴宝在院子里寻了一圈又回来了,使劲地拍着柴门,哭声哭调地求:“王爷,郡主,求你们开开门,我害怕。”
屋内沉默片刻,忽地开了门,异口同声问道:“灵霜不在家?”
花痴宝冷不防间肥胖的身子一头扑进门来,趴在地上带着哭腔回答:“是不在家啊。”
宋昭远与梦十三面面相觑,心下都存了狐疑,只是谁也没说出口。
此时天光已是开亮,灵霜手捧着茶盘笑吟吟迎面而来。
“哇,红豆粥耶。”梦十三十分惊奇,在这个深山野谷之中,居然还能尝到红豆粥。
“劝君用大碗,此物最好吃。”她毫不客气地端起最大一碗呼噜噜一口下去,大半碗顺着舌尖滑溜溜顺喉而下,一股子甜丝丝清凉凉的滋味沁入心脾。
灵霜将一小碗红豆粥捧至宋昭远的面前。
“唔,热腾腾的红豆粥,慢慢化开的蜜糖圆子,轻滑爽口,甜而不腻。姐姐还记得昭远幼时最爱,昭远多谢姐姐有心了。”
灵霜笑得舒心可人,微微展袖轻抚唇角,轻启了珠唇说道:“灵霜记得昭远弟弟幼时每一样喜好,也记得昭远弟弟最怕的是什么。”
“哦?”梦十三不由地竖起耳朵来。
可惜灵霜故意地卖关子,话只说一半,与宋昭远相视一笑,便都避了开去。
“灵霜听闻十三妹妹不喜背诗,很让人头疼,若是如此,又怎么解得我驱风弟弟与昭玉妹妹之困呢?这样吧,十三妹妹若是能背齐全了红豆诗,灵霜便告诉你昭远最怕的是什么,好么?”
梦十三在心里头估摸了小半晌,一仰脖说道:“谁稀罕?”
自从宋昭远将她这根无用的棒槌说弃就弃了,梦十三自由自在了这些日子,再想让她背诗学琴习舞,还不如再拿冰凌剜她一刀。
灵霜笑对宋昭远:“她如此顽劣,怕是很难养成。”
宋昭远笑而不答,只拿眼斜觑着梦十三。
心说,再顽劣之徒,都休想逃出本王的手掌心,不将这棒槌养成个象模象样的大家闺秀送进宫里,绝不罢休!
“啊——”
又一声惊吼平地而起,来自于秦人村村西。
“天都亮了,难道又有人梦呓?”梦十三斜了宋昭远一眼,看他这回怎么说?
宋昭远并未理会,慢悠悠品着红豆粥,那一脸的满足,远比上回梦十三巴结他时显然要陶醉得多。
“昭远幼时最爱往镇西王府跑,多半就是为了灵霜姐姐的手艺,尤其是红豆粥,总让昭远想起来便嘴馋不已,只可惜齐嬷嬷学得不象,到底是差了那么一层滋味。”
原来灵霜才是蜜糖红豆粥的鼻祖,连齐嬷嬷都是学她的。
梦十三吃着吃着,怎么觉得碗里的红豆粥变成酸的了?
“灵霜。”
灵霜捧着粥碗,有些心不在焉,宋昭远唤了一声,方才醒了醒,扮了一个敷衍的笑脸。
“灵霜,你有心事?”
“呃,不,只是昨夜辛劳半宿,今晨又早起熬粥,有些累了而已。不打紧的,待吃罢了粥,便领你们去拜望族中长老,再商议奸细一事。”
“好,不急。”宋昭远的嗓子大概被蜜糖红豆粥滋润着,说话也是轻轻柔柔的,无比的贴心贴肺。
梦十三捧起碗来,咕咕噜噜地往嘴里倒,喝完了拉倒。
宋昭远瞅都不瞅她,只管望着灵霜,一口一口地吃。
梦十三忽然想起一个词来:“秀色可餐”。
从前杨九郞在大街上讨姑娘们欢心的时候,常将这词儿挂在嘴边,梦十三不太明白秀色怎么吃?如今见着宋昭远的吃相,方才算是明白了。
“哼,这才是妥妥的一副花痴嘴脸。”
宋昭远不急不恼,依然笑望着灵霜,一口一口地品着红豆粥,梦十三这边越是闹腾,他越是将一脸花痴相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爷好像不饿。”花痴宝中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眼瞅着宋昭远的碗好久了,实在按捺不住,一把夺过了,学着梦十三的样将剩下的大半碗通通往嘴里倒,吃罢了抹了抹嘴,连声说道:“好吃,此物真好吃。”
宋昭远的勺子停在半空,呆住了。
若不是要留着这货回去换无疾,早将他丢进冰潭去,哪里还轮到他在此多吃多占?
梦十三扑哧一声,忍不住乐出了声,要不是后背的伤口扯得生疼,她可要放开了声来哈哈大笑几声方才过瘾。
“魔神,族长,不好了,出事了。”
昨日领着他们进村的农人行色匆匆奔了进来,害得梦十三一口笑气噎在喉间差一点憋过气去。
灵霜手上一松,红豆粥洒了一地,面白如纸。
农人也是昨夜刚刚遭受万箭穿心之动劫,面色苍白,气喘如牛,比起昨日初见时的精神可就萎靡了许多。
“村西,蒙冰,死、死了。”农人大概太紧张了,口齿变得不利索,“您、您还是去看看吧,太、太、太可怕了,他他他,他没有脸,整张脸,都没有了。”
呃……没有脸!
世外桃源般的深谷仙境,竟出现无脸男尸。
梦十三抬眼望着宋昭远,此时他已收了那一脸故意的花痴相,眉间紧蹙,很显然也被无脸男尸惊到了。
灵霜扑通一声,瘫软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