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晕黄从飞瀑的东方渐渐升起，高挂秦人村上空。
万物有灵，而秦人村村西一个原本鲜活的生命已经失去了生机。
蒙冰，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变得冰冷僵硬。
他穿戴得齐齐整整，头发丝毫不乱，两手交握于胸前，静静地平卧于榻上，双眸则向上瞪视着，泛着灰白的眼珠里尚有丝丝血痕。
然而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脸皮被剥去，露出微微暗沉的红肉，恰恰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使得这一幕尤显诡异幽恐。
花痴宝看过一眼便奔出去呕吐。
“娘哎，太吓人了，和街上那个一样一样的。”
打死花痴宝都不会忘记，上回在大街上被梦十三整掉了裤子，还一头撞上了汴梁府的衙差，挨了好一顿子暴揍，大仇至今还未报呢。
那具从破席子里掉出来的无脸女尸让花痴宝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也是整张脸被割去。”梦十三小声咕噜了一句。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无脸尸首了，但梦十三还是打从心底里觉得恐惧与颤栗，捏了捏空落落的手，极力稳住自己不回头去看宋昭远。
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那只熟悉的有点粗糙的手掌正紧握着灵霜的手，他的另一只手也紧紧搀着她的胳膊。
打从进入这个看着就瘆得慌的屋子，宋昭远便守在灵霜的身旁寸步不肯稍离，在他的眼里乃至心里，只有一个灵霜。
灵霜浑身颤栗，面色白得可怖，令人觉得随时都可能瘫软昏倒，而事实上，要不是宋昭远死死撑着，她根本站不稳身子。
然而她还是坚持着非要留在屋内守着蒙冰不可。
“他父母早亡，无兄无弟，我是族长，便是他唯一的亲人。”灵霜双唇哆嗦着，磕磕碰碰硬出几句话来，象是用尽了全部力气，疲惫地将头倚靠在宋昭远的肩头。
“灵霜姑娘此言差矣，蒙冰既是我蒙氏族人，我等便都是他的亲人，这一村人都是他的家人，哪有反而你一个外姓之人是他唯一的亲人？”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紧接着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颤颤巍巍地从门外鱼贯而入，三根榆木青杖往地上一杵，并排站稳了。
瞧这个这阵势，大概就是灵霜所说的族中长老蒙奇、蒙仲、蒙坚吧？
只是这三位老头刚刚站稳了身子，便一哆嗦，接二连三瘫软在地。
他们的亲人那张没皮的脸，也着实太吓了人。
大长老蒙奇撑着榆木青杖勉强爬了起来，却见梦十三正站在尸体旁，双眸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张不成脸的脸看，不禁有些讶异。
要知道他们这些个大老爷们都没胆再多看一眼哪。
“这这这、谁割了他的脸？”
梦十三瘪了瘪嘴：“我还想知道呢。”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对大长老如此无礼！”大长老都爬起来了，二长老蒙仲与三长老蒙坚又岂能落后？但适才在小姑娘面前丢了脸，也只要从小姑娘身上找回来，于是率先向梦十三发难。
灵霜离开宋昭远的搀扶，理鬓整服，朝着三位长老稍一欠身，说道：“三位长老，她是灵霜的客人。”
虽然行了礼，也尊称三位为长老，但很明显声中带冷，神情也十分冷漠。
宋昭远暗暗一凝眉，眼神正正与梦十三交错而过，彼此心中又同时打下了一个结。
适才三位长老进屋之前，很清楚地称呼“灵霜姑娘”，而非族长，并且强调她为“外姓之人”，似乎并不承认灵霜的族长地位，也未将她视为秦人一族。
“丫蛋的，这世外仙境也不比汴梁城简单啊。”梦十三暗骂了一句。
唉，说到底，还是鬼街的荒院最为单纯。
“在下宋昭远，拜会三位长老。”
据灵霜所说，掌握通天门秘密的，除了她这位族长之外，也就是这三位长老了，宋昭远是留着后路好继续与他们打交道。
三个白胡子老头齐刷刷朝他投了一个不屑的眼神，又齐刷刷地发出一声“哼”。
宋昭远无奈笑了笑，很自然地转头去瞧梦十三，但凡她见到宋昭远吃亏便会肆无忌惮地咧开了嘴嘲笑，可这会儿她却安静的象一只小猫。
一只围着死老鼠团团转的笨猫，死盯着蒙冰的脸不放，一双凤眸瞪得似牛铃。
早就知道这棒槌对于琴棋书画诗文礼仪女红一概不通，这一窍却是通到了死尸上来。
宋昭远哭笑不得，养梦十三的初衷就是为了入宫给皇上当娘娘去的，又不是让她去宫里看尸首。
可梦十三在这条道上越走越歪。
“那小女子，饶你是外来之人，也该晓得女容与女德，如此这般毫无顾忌盯着一个成年男子瞅，成何体统？”大长老一声喝斥，却只管看着梦十三，至于蒙冰的尸首却是不敢再瞧第二眼的。
“对，成何体统？”二长老随声附和，三长老的榆木青杖直指梦十三的脑门。
梦十三有些恼了，一伸手拂开了青杖，却不料青杖顺势横扫过去，妥妥地将大长老与二长老通通扫倒在地，气得他们破口大骂：“反了、反了，外姓人反人。”
“对不住哈，对不住。”梦十三连忙来扶两位长老，可这两位老头的犟驴脾气上来，杖着自己德高望重，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外姓之人”，两人不约而同将手上青杖朝着梦十三直捅过来。
宋昭远眼明手快，一袖拂去，两根青杖齐齐往旁边扫去，恰恰扫在三长老的腰间，老头原本就是年迈站不稳当，这一扫扑通地一声，趴倒在蒙冰的尸身上，正是头对头脸对脸。
空气沉寂了只一眨眼的功夫，三长老的惊叫声差一点掀了茅屋顶。
灵霜的面色愈加阴沉。
“三位长老请先回吧，阿冰的后事有族长操持呢。”
“是啊，长老，您三位就放心吧，阿冰的一切事宜都有族长安排料理，您们就先回去歇着吧，这里也着实不宜久留，看把您们惊着。”
梦十三认得率先发话的是那位来领他们进村的农人，听灵霜唤他老五，看来是灵霜的心腹之人。
三位长老将眼一打，左右都是灵霜的人，也没辄，重重地将榆木青杖往地上一杵，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颤巍巍鱼贯而出。
边走边嘟囔：“外姓终归是外姓，外姓来之前可从未有过此等惨事。”
“三位长老，您们走好。”老五等人又搀又扶连说带哄地，将三位长老劝走了，屋中方才重归于平静。
屋外围观的族人随三位长老走的大约有小三成，大部分的人依然躬身垂首站着，为蒙冰祈福。
灵霜的势力不可小觑。
一个外来之人进入秦人村，不仅能够站稳脚跟，还能成为蒙氏一族的族长，不得不说，这能耐非同一般。
宋昭远紧蹙的眉头渐渐放松，不动声色于悄然间瞥了一眼灵霜，她依然是他少年时所崇仰的那位镇西王郡主，美貌依旧，高贵依旧，却又于无形间多了一种令他看不明白的东西。
那是一种他不明白，也不喜欢的东西。
不觉地又抬眼看了看梦十三，这棒槌还站在蒙冰的尸首旁，盯着没有皮的人脸使劲瞅。
“十三，你看出什么了？”
“整张的。”
梦十三又俯身瞅了瞅蒙冰，朝着宋昭远挥了挥手，说道：“就是这样，唰，掀掉一张脸皮。但是……”
她想了想，就在屋子里到处转悠。
“十三，你是在找剥皮的工具么？”
“嗯哪，王爷快帮着一起找，灵霜，你也别干杵着，帮忙找啊，让你的族人一起找也行……”
“不用找了。”灵霜声冷如冰。
“我不想阿冰一直这样放着，死者为大，尽快入土为安的好。”灵霜一挥手，老五与几名族人便上前来抬蒙冰。
“就这样？”梦十三有些吃惊，“不查查他怎么死的？至少也要查查谁割了他的脸哪！”
“十三说的有道理啊，灵霜，先别着急下葬……”
“昭远，你的意思灵霜都明白。凶手灵霜我是一定要查的，但你别忘了，我留你下来，是要查奸细，孰轻孰重，孰急孰缓，我是分得清的。阿冰的事，只能先缓一缓，待查出了奸细，再查凶手不迟。”
“可是，一旦葬了，再查凶手可谓难上加难。”
“这也没办法，这或许便是阿冰的宿命吧。”灵霜声音嘶哑，哽咽道，“你可知，当年是他将我从山沟里背回来的。老族长去世之后，又是他顶着几位长老的压力，力排众议遵从老族长的遗愿，奉我为新一任族长，对我来说，他对我的再造之恩重如山哪。”
“也正因此，灵霜必当牢记自己的职责所在，蒙氏一族的利益重于一切，查出奸细才是眼下重中之重，刻不容缓。而眼下，我能为他做的，便是将他葬在紫优昙畔。能够时刻与他最崇仰的纯净之花为伴，也算是尽了他一桩心愿吧。”
灵霜闭了闭双眸，强忍着悲痛欲绝的样子，一滴泪盈盈挂在腮边，叫人心生万般爱怜，不忍再拂了她的意。
宋昭远也只能入乡随俗，勉强将梦十三拉开了。
“这，不通。”梦十三还想挣扎，一只胳膊几乎被宋昭远攥到骨碎，只得气呼呼地扭过了头去生闷气。
屋内没有人说话，只有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四人抬尸，一人扶头，扶头的便是老五。
老五人高马大，弯身俯视，正对着蒙冰的脸，刚刚被三长老撞了一下，那张肉脸变得愈加模糊不清，越看越瘆得慌，想将蒙冰的脸盖上，于是叫了一声：“等一等。”
其他四人本就未同时着力，慌里慌张的，一听老五叫喊，吓了一跳，将手一撒，蒙冰妥妥地被抛在了地上，原本穿得齐齐整整的衣裳也弄乱了，露肩袒臂的。
“阿冰。”灵霜一声惊呼，撕心裂肺一般，含着泪亲自去为蒙冰整理衣裳。
“等一等。”又一声疾呼。
“梦十三，你添什么乱？”宋昭远最见不得灵霜落泪，又想将梦十三拽开去，只见梦十三的一双凤眸又睁圆了，盯住了蒙冰微露着的胸膛肩头。
“嘶啦——”一手伸去，毫不客气地扯开去，一个弯月形的胎记赫然在目。
“哧——”一声倒吸寒气，却捂住了嘴不说话。
这可就太出格了些。
“你到底想干什么？”灵霜终于被惹毛了，凝目怒视梦十三，要不是宋昭远侧身拦在梦十三跟前，恐怕生吞了她的心都有。
宋昭远顺着梦十三的眼神，明白了令她如此反常的是蒙冰肩头的胎记。
“十三，这个胎记有什么特别的吗？”
梦十三依然捂着嘴，头摇得象拨浪鼓。
“嗨，这不是胎记，是烙印，这弯月是我们蒙氏家族的族徽，代表着先祖蒙毅所佩的弯刀。”
原来如此。
宋昭远舒了半口气却又突然止住了，梦十三虽然捂住了嘴，但她脸上表情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
她总在想起杨九郞的时候，呈现这样一副令他很想当头给她一个皂栗子的表情。
与杨九郞有关！
宋昭远的心提到了喉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