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优昙绽放的冰潭边,凿开了一人见方的冰穴,放下蒙冰再覆上冰块,他便与冰雪世界融为了一体。
灵霜说这是他的夙愿,随着世易时移,他将伴随着紫优昙在纯净世界里得到永生。
村中男女老幼围着冰坟诵起往生经为蒙冰超度,然而梦十三并没有从人们的脸上看到悲伤,甚至口口声声称蒙冰为恩公的灵霜,亦是一脸云淡风轻。
灵霜说:“他解脱了人世的痛楚,应该为他高兴。”
宋昭远点了点头。
梦十三白了他一眼,反正灵霜说什么他都觉得是金科玉律似的。
什么往生经她也不懂,也不会念,无聊地东张西望。
只见三位长老拄着榆木青杖,在部分村民的簇拥之下,一步三颤气势汹汹而来。
“不行,他死的不明不白,不能葬在最纯净之地。”
三位长老发话,村民也附和着,与灵霜老五他们形成对峙之势。
三根榆木青杖往冰上一戳,戳出白花花三个深凹之洞,足见其手上的暗力非同小可。
宋昭远眉心一陡。
这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并非看起来的那么孱弱,之前在蒙冰屋中那一出闹剧,不过是个假象罢了。
试想,以他们手上暗使的功力,又岂是青杖横扫这下轻易躺倒在地的?
蒙氏原本就是崇文尚武之人,个个彪悍强壮,三位长老虽然上了年纪,但其内力却是愈见深厚。
宋昭远越来越觉得,这个名为方外的所谓纯净之地,远比他想像的更加复杂。
他有一些懊悔,向来最厌倦的就是权力之争,不想阴差阳错到了这世外之地,却依然卷入灵霜与长老的权力之争。
哎,早该带着梦十三回到汴梁去,用花痴宝换回无疾才是正理。
而眼下要想从这三位老头身上打开缺口,去查什么奸细,绝非易事。
想到秦人村内部之事,外人也不好掺合,只得沉下心来,静观其变。
宋昭远不动声色,而梦十三却沉不住气,打从鼻子底下“嗤”了一声,说道:“还说什么民风淳朴,我看是你们几个老头倚老卖老,欺负灵霜人家是个小姑娘罢了。”
大长老一撩胡须,二长老上拧眉毛,三长老瞪眼睛,三人齐刷刷发出一声:“嗯?”
梦十三不管不顾,兀自对宋昭远说道:“王爷,咱也别查了,我看奸细就是他们几个,分明就是他们不满灵霜当了族长,与玉虚门主内外勾结,行苟且之理,卖通天之门。”
“奸细?”三位长老又是异口同声。
“可不是吗?灵霜说了,知道通天门的秘密的,除了她,便是你们三位族长,奸细不是你们,还能有谁?”
“唔。”大长老捋了捋花白胡须,反而变得沉稳下来,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灵霜。
二长老则冷笑了一声:“想必几位留在我们村里,就是查所谓的奸细的吧?”
三长老冷笑了两声:“不错,知道通天门秘密的,就是我们四位。而且永远不会多于四位。”
自百年前出了桃花之难以后,族中已有明令,每一任族长与长老,不得于生前泄露秘密,只能于临终之时传与他的下一任。
当然,除了派出去寻找本族灵宝之人。
可是,据说百年来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生死未知。
梦十三横眉面对三位长老:“那你们承认你们就是奸细啰?”
三位长老一齐冷声一声,冲着梦十三发出一声重重的“哼”。
这是承认还是不承认?
梦十三嘟着嘴瞅了一眼宋昭远,他只顾着灵霜,哪里管她独自“舌战群叟”?一句帮腔的都没有。
气得她也重重地发出一声“哼”。
大长老面色十分严厉又盯了一眼灵霜,说道:“该回来的一个没有回来,外族之人却是接二连三混进村来,怎不教人忧心忡忡?”
两位长老又附和道:“是啊,忧心忡忡。”
“老族长擅自传位于一个外人,既已成事实,我等我无话可说,但本族规矩还是必须依照我等老朽之言。蒙冰,不得葬于此地。”
灵霜上前说道:“长老,就算您们对灵霜有所不满,可阿冰毕竟是蒙氏之后,况且都已故去,又何苦为难一个死人?”
“他是我蒙氏后人不假,但已无脸,又怎么面对纯净之花?怎么面对这上下左右世世代代的蒙氏祖先?”
梦十三悄眯眯扫了一眼上下左右,敢情这里前前后后都埋着他们家死人?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长老,灵霜纵有千般错,就由灵霜一人承担好了,求您们就给阿冰一个葬身之地吧?灵霜给您们跪下磕头了。”
灵霜说着,果然跪下磕头如捣蒜。
三位长老有备而来,却不料灵霜来这一手软的,重拳砸在棉花上,听不到声响,倒显得十分尴尬。
“灵霜自受老族长之命承担重任,从不曾对长老有过不敬,求三位长老看来老族长的分上,给阿冰一个往生的机会吧,灵霜求您们了。”
灵霜将头磕出了血,泪如雨下。
“罢了,罢了。”三位长老收了青杖,也不瞧灵霜一眼,头也不回地又颤巍巍一步三晃地走了。
“灵霜。”宋昭远伸出手去欲将灵霜扶起,无意间瞥过她的眼神,那带泪的眼眶里射出的两道寒光令他心下一颤,手上亦抖了一下,灵霜便顺势倒了下去,两人滚在了一处。
“呃,王爷,我知道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近猪者吃,近馍着喝。王爷这大概便是近美人者无力,十三说的对吧?”
梦十三好不容易记得一句完整的很有学问的话来,得意洋洋看着宋昭远,伸出两只小手来去扶他们,好被宋昭远与灵霜同时撇了开去,
“那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光记着吃,本王还能指望你什么?”
梦十一跺脚:“十三本来也没指望王爷指望十三什么!”
宋昭远张着嘴瞪着眼,唉,这绕口令似的也只有梦十三能够说得出来。
“可是,他们到底承认没承认呐?”梦十三忽地想起来,瞪着逐渐远去的三位长老的背影,若有所思。
宋昭远说:“虽然三位长老有重大嫌疑,但要定他们的罪,还得拿出真凭实据来才行,否则说服不了村民,也奈何不了三位长老。”
“哦。”梦十三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本王又何尝不知,你这棒槌更感兴趣的是蒙冰的死,当然,本王也放不下。”宋昭远忽然说道。
灵霜在此时却将话岔了开去:“此事先放下吧,查奸细更要紧。”
“奸细不是已经……”梦十三还想再说,宋昭远捏了捏她的手心,说道:“听灵霜的。”
就知道听灵霜的。
梦十三气呼呼地一扭头,却见花痴宝胖敦敦的身子跪趴在地上,屁股翘到了天上去,象只癞蛤蟆似的鼓着嘴,十分专注地在玩着什么东西。
定睛一瞧,黑乎乎的,是只超大号的大蚂蚁,花痴宝竟然拿蚂蚁当玩物玩得正起劲呢。
从前在荒院混日子的时候,也曾无聊到玩蚂蚱蜈蚣之类的,蚂蚁也没少玩,梦十三立即来了兴致,干脆也趴在地上,与花痴宝玩起了大蚂蚁,宋昭远无奈地直摇头。
忽地,宋昭远的眉心一耸。
这里乃冰寒之地,哪里来的蚂蚁?
花痴宝护着他的宝贝蚂蚁,说道:“村子里来的呀。”
灵霜笑了笑:“蚂蚁这种东西乃常见之物,村子里多的是,且是灵敏得很,但凡有些甜的东西,便一窝窝地涌来,有时也让人很烦闷。”
老五凑了上来:“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么大个头的蚂蚁,倒是少见,大约是谁家的蜜罐子里养着了。”
花痴宝又呵呵呵地笑,朝着蒙冰的冰坟一指:“他家呀。”
哦?
不知觉间,梦十三抬起头来,与宋昭远相视一眼。
而这一眼,也不偏不倚落在灵霜的眼里。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夜风在深谷里来回吹荡,发出尖厉的呼啸声。
在经历了月圆之夜的劫难以及蒙冰的诡异之死以后,秦人村安静得连狗都不叫唤。
远远地,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响起,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栎,隰有六駮。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灵霜粒米未沾,干裂的嘴唇轻启,说道:“昭远,你可知道,这便是所谓药引子。”
梦十三插话问道:“什么药引子?”
“长生不老药的药引子。”灵霜苦笑了一声。
宋昭远吃了一惊:“徐福留给嬴政的诗谜?”
灵霜点了点头:“正是。千百年来,无人能解。为了这劳什子,嬴政造了青铜药函,却成了蒙氏一族的劫难。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宋昭远喃喃沉吟。
梦十三问道:“当真有长生不老药么?”
没有人回答。
她不记得自己已是第几次问这个问题了,从老不羞到玉虚门再到秦人村,蓝优昙和紫优昙,哪一个绕开过长生不老的欲望?
“若能醉生梦死的长生不老,我宁愿换短暂一世的轰轰烈烈。”良久,宋昭远方才轻叹了一声。
灵霜则摇了摇头,叹道:“长生不得选,短暂亦不得选,犹如灵霜的命运,又何曾能够由自己主宰?灵霜想回到从前那个安逸的镇西王府,父母安康,姐弟相亲,和和睦睦一起憧憬未来的日子。可是,被夺走的,又有谁来为我作主?人世的安乐灵霜已不在指望,灵霜就愿与紫优昙相伴于纯净,一生一世百年千岁万年。”
梦十三看看宋昭远,再看看灵霜,一个在左,一个在右,都离她十万八千里般的遥远,于是她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什么都不不要,只要回到荒院去,和我的兄弟们一起将小蚂蚁养活养大,教他做个好人,便是一世伟业。”
宋昭远凝望着她,久久未言语。
“咦,小蚂蚁?大蚂蚁!”忽地,梦十三蹦了起来。
宋昭远斜了她一眼:“一惊一乍的。歇了去。”
柴院寂静,圆月明朗。
梦十三在断断续续的歌声中迷糊睡去,又被梦中的熊熊烈焰烤醒,觉得口渴难耐,忽而觉得窗外身影一闪,继而传来院门吱吜的轻响。
她一骨碌爬起来,追了出去。
虽然看不清身影是谁,但那飞身掠步的一招一式,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王爷。”她唤了一声。
“嘘。”宋昭远不得不回过头来,不由分说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旁轻问,“夜半三更你想干什么?”
“王爷干什么十三就干什么。”
“那还说什么,走。”宋昭远变戏法似地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物件来。
“火折子。”梦十三又惊又喜。
果然是不约而同惦记着蒙冰的屋子。
蒙冰的柴院简陋,屋中陈设亦是十分简朴,但都收拾得齐齐整整,可以说是纤尘不染。
尤其是被褥等一应家什,甚至各种应季的衣裳都浆洗得干干净净分别放置于不同的奁柜里。
“被褥?”梦十三忽然想起什么,将手一摸,立马缩了回来,冰凉凉的。
宋昭远眉头又蹙起:“谷壳枕湿漉漉的,被褥也是微湿,这是何故?日间见蒙冰一身整洁,难道是死后换上去的?”
又说道:“本王记得鬼巷的无脸尸可没这么好运,都穿着破衣烂裳呢。”
见梦十三没有搭茬,又问道:“棒槌又往哪一窍歪去了?”
梦十三歪着头想了半晌,反问道:“王爷可觉得这屋子有些怪?”
“是很怪,干净,整洁,甚至还有些洁癖。”
梦十三仰首冲着宋昭远,摇了摇头:“不象一个乡下单身汉的屋子,十三觉得,倒好象是一个女人的屋子,或者,有个女人帮他收拾屋子。”
她想起自己那间荒院的“雅间”,即便是一个街头巷尾讨生活的叫花子,也不会忘记将自己的窝收拾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女人?”
梦十三定定地点了一下头:“对,女人,蒙冰有女人。”
窗外忽地传来一声细如落针的微响,一个身影一闪。
“谁?”宋昭远飞身掠出,门外了无踪影。
一照窗台,黑乎乎的大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