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村所处的地势十分奇特,照梦十三由湖边飞瀑一脚踏空顺着石级滚下的情况来看,整个村庄的位置应在湖面之下,表面看上去是深山古树野藤掩,而穿过整个村庄一路向东,则是紫优昙绽放的万年寒潭,与西面的飞瀑遥遥相对。
正所谓世外有奇谷,十里不同天,不得不令人惊叹天工之奇妙。
蒙冰的家就处于村庄的最西头,单门独户的一处小柴院,不远处便是草木纵深的古老林子,屋里有个甜的香的招来蚂蚁应属于正常。
然而奇怪的是,此时窗台边的蚂蚁攒动,却是源源不断地从窗台缝隙里往外涌,而其中就有那么几只硕大的黑蚂蚁。
梦十三拿着火折子凑近了那几只大蚂蚁使劲瞅了好一阵子,方才抬起头来,说道:“依十三看来,至少有两个不正常,其一,蚂蚁不应该从外面的杂木之地往屋内爬的吗?其二,蒙冰或者他背后的女人既然如此爱干净,将屋子打理的如此整洁,又为何会养一群这么大的蚂蚁?一看就是好吃好喝养肥了的。”
想起镇西王府那只珍珠鸡,不是好吃好喝养肥了炖汤的吗?难道这些蚂蚁……她打了个激灵,不敢再想象。
“哦,好像还有其三,蒙冰穿着他这辈子最好的衣裳死去,却为何枕头与被褥是湿的?这不太合情理。”
“咦,不对,还有其四,蚂蚁喜甜,闻着甜味儿才会来,这屋子里翻过了几遍,可没见着什么甜的东西。”
“丫蛋的,还有其五,究竟是用什么刀割的脸,能够割得这般齐整?”她又止不住自己往脸上做了一个掀开的动作,嘴里“嘶啦嘶啦”地嘟囔着。
“其六……呃,没有啦。”
她团团转悠着,本还想来个其七其八的,但此时她忽然又一个激灵,黑暗之中似乎有一个身影晃动了一下,但定睛瞧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怪了。”她搓了搓眼,只有林木随风轻轻摇曳,于是便摸了摸后脑勺,笑了。
只是空气中似乎有一种很细微很特别的气息,她猛吸了一口,只觉得那是她喜欢的一种气息。
“哦,王爷,暂时只有这六点不正常的了,王爷您可有其七、其八的发现?”
宋昭远凝神蹙目,只管望着黑影刚刚消失的方向,对梦十三的话并没有任何反应。
梦十三又想说什么,只听得一个女子的歌声由村东面缥缥渺渺而来,并不是先前那苍老嘶哑的声音。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栎,隰有六駮。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歌声中无尽的悲凉令人心中恻恻。
“是灵霜,我听得出她的声音。”梦十三听得痴了,一时忘了窗台边的大蚂蚁,手肘搁在窗台上倚着,不小心便压到了一只大蚂蚁,“啪”地一声脆响,大蚂蚁直接爆肚。
梦十三也未十分在意,扯了衣袖来随意擦了擦手肘,却不料却越擦越红肿。
小声咒骂了一句“丫蛋的,这蚂蚁有毒。”
宋昭远就站在窗台边上,却对梦十三的一举一动都未曾留意,兀自一动不动望着村东的方向,那是灵霜的家,但歌声已经停止,耳边传来的又是断断续续苍凉的歌声。
“这俩是唱歌打擂么?”
梦十三打从心眼里觉得,如果秦人村的事情,能够唱唱歌谣就解决的话。那该有多好。
宋昭远依旧充耳未闻,痴傻了似的,闭了闭眼,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似有什么特殊的气息吸引了他。
梦十三有些恼了,拽了拽他的青衫袖,说道:“王爷您这么爱听,就赶紧回去让灵霜再唱给您听好啦,这大老远的听不清。”
宋昭远如梦方醒,望着梦十三,问道:“你说什么?”
梦十三翻了翻白眼:“我说,灵霜的声音,打死我都听得出来。”
宋昭远低头沉吟片刻,问道:“十三听得出声音,可曾闻得出气味?”
“气味?”梦十三猛地一吸鼻子,又象只小狗似地东闻西嗅一番,点了点头:“唔,桂花香。”
是的,先前就觉得有一种自己喜欢的香味,来自林摇曳的林木之间。
“桂花香?”宋昭远若有所思,“不是橙花香?”
呃,到底是桂花香还是橙花香?
梦十三也不确定了,反正都是她喜欢的香味。
再东闻西嗅一遍,什么香都没有,只有自己肚子咕咕叫的饥虫造反。
“王爷,回去了,饿。”
宋昭远眉心一拧,沉下脸来,斥道:“一天天儿的就知道吃,大家闺秀均是过午不食你懂不懂?什么时候才能养成矜持一些?再说饿,便让你吃大蚂蚁。”
梦十三瞪着一双无辜的眼,乌亮亮晶莹莹地仰首望着宋昭远,直至他被逼得转过了脸去。
“大蚂蚁不能吃,有毒。”她努了努嘴,抬了抬胳膊,只这一小会的功夫,胳膊肘又肿了一圈,几乎是原来的两位大。
宋昭远倒吸了一口气,一把抓住了她的:“怎么搞的?”
“轻点,疼啊。”梦十三疼得杀猪一般,也顾不得夜深人静,他们是偷溜到这里来的。
“不行,得快回去,给你杀杀毒,否则这条胳膊就费了。”
话音落时,梦十三已是半闭了眸子,浑身也渐渐不听使唤,两腿一软,跪瘫于地。
“十三。”昭远急忙将她揽在怀中,但已止不住她倒下去的趋势。
只见梦十三面色越发地苍白,双唇已失去血色,由灰白到发紫又迅速变黑。
情势已不由宋昭远再多加考虑,操起她的胳膊,一口咬将下去,一连吸出了几大口浓黑的污血来。
梦十三迷迷糊糊中,喃喃道:“王爷,不要……”
宋昭远吸得满口污血,象一个吸血鬼似的,而梦十三努力撑开的眼皮下,却觉得他前所未有的俊朗。
人世间最好的男子,当属这唯一的宋昭远。
他若不是王爷,该有多好……
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再也撑不开眼皮,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勉强微启了双唇,断断续续地问道:“王爷,您不怕、毒吗?”
耳边厢传来他虚弱的回答:“怕。更怕你的胳膊没了,成了独臂美人,那本王这些日子的投入岂不血本无归?你不做亏本生意,本王也不做。”
梦十三再无力开口,而剩下不多的意识里,大算盘珠子乱飞。
心说,王爷这回你的本下大了,赌的可是命哪,万一毒气攻心,就是一了百了,那才叫做血本无归。
她觉得浑身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只剩下心口还有一丝暖气,在那里,一个微笑存于心间。
宋昭远究竟是经历过十年征战之人,动作十分麻利,将梦十三的胳膊吸出毒之后,又奔进屋子里翻箱倒柜,寻着了一坛烈酒,对着梦十三的胳膊猛浇,又撕了块粗布条给她扎上,看着她的唇色一点一点地由黑转紫再变回灰白,这才放心地将身子一挺,翻倒在地。
“梦十三,本王……”一句话未了,人已昏死,在血本无归的边缘徘徊。
天色渐渐地从东向西开了渐渐一道灰白的光,透过窗台照在地上,蚂蚁依然忙忙碌碌地从窗缝里往外爬行,而窗下,躺着宋昭远与梦十三。
两个人由最起初的并肩平躺,逐渐相对而眠,或许是因为凌晨的风吹来有些寒凉吧,相对而眠的两个人,在不知不觉得之中,变成了相拥而眠,相互取暖。
身旁一坛烈酒斜倾着,尚地滴滴嗒嗒地淌着酒香。
无论如何都很难让人不想入非非啊。
“啧啧啧,美不胜收。”
花痴宝勉强抱住一双胖乎乎的胳臂,望着地上一双人壁人儿发出一叠声的感叹,很显然这只芦花鸡必是往歪处想了,口水还直淌,怎么他就没有这样的艳福?
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汴梁城的美儿们啦。
“啊?”梦十三与宋昭远同时惊醒,急坐起身来,抬眼时,却见灵霜一张粉面正笑吟吟望着他们。
“呃……”梦十三的着实难为情,垂首低眉间,看着自己的胳膊还在,身子骨也还清爽,想起宋昭远不顾一切拚了命为她吸 ̄毒,心中一暖,一片红晕泛上脸颊。
自从当初一头撞进宋昭远的马蹄底下,到他在紫优昙面前声声呼唤,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做交换,换她回归,她觉得自己真是没有亏本。
一直到此时此刻,梦十三方才第一次觉得,自己赚大发了。
不是一本万利的荣华富贵,也不是鲜衣怒马的锦绣前程,而是,赚到了一个人待自己的一片真心。
“敢情灵霜的柴院倒不如一个单身汉的屋子来的曼妙,怪不得夜半三更不见踪影,害得我们这一顿好找。”
“呃,不是,灵霜……我,她……”宋昭远有些语无伦次,一回头,看到窗台上的大蚂蚁,“嗯,都是蚂蚁惹的祸。”
“对对对,大蚂蚁,它们惹的祸。”梦十三冲着灵霜直晃悠她那只伤臂,胳膊上还缠着粗布条。
灵霜瞥了一眼梦十三,似乎看到她手臂缠着的布条,瞬间变以脸色。
那是宋昭远于情急之中从蒙冰的柜子里扯来的,到此时才发现,这是一件衣裳的下罢,虽然是粗布,但看得出来,每一根线都齐齐整整织得密密匝匝,手工极是精细。
灵霜很快缓了过来,只冲着宋昭远,笑得意味深长。
“昭远弟弟不必解释,灵霜都懂。”灵霜脸上是笑的,说出的话却是一股子浓郁的酸味儿。
“灵霜心中明镜似的,必竟故人不比新人好,昭远弟弟能够惦记着来寻灵霜,是有心了,灵霜已经铭感五内,又岂能奢望太多?唉,昭远弟弟既能留下为灵霜排解族中琐事,灵霜却未尽好地主之谊,也不知二位竟如此嫌弃灵霜的破屋,实叫人心堪伤哪。”
瞬间又换了一脸的委屈,抬袖抹起了眼泪。
“哎,这是哪跟哪?灵霜,你别误会。昭远既已答应为你查明奸细,自当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不教灵霜姐姐失望。”
宋昭远着急忙慌的,灵霜又哽哽咽咽说道:“确是灵霜招待不周,以为你我自家人不必太过拘礼,却不承想昭远弟弟毕竟是堂堂镇西王爷,怎么如此马虎,本该让你住进村中最的屋子……”
灵霜顿了顿,拿眼觑着宋昭远,迟疑道:“要说那最好的屋,当属大长老家的木屋,里外有三进呢,住的自然比灵霜家舒坦。只是,灵霜私心里,又实不愿意昭远弟弟……你晓的,三位长老对于灵霜当上族一事,至今耿耿于怀呢。”
宋昭远杀敌无数,到头来却有一样武器是他所不能克的,那便是女子的眼泪。
“昭远明白,都明白。”连忙拉了灵霜的手,“姐姐今天可还有熬红豆粥?昭远可有些饿了呢。”
灵霜扑哧一笑:“看你,还似幼时那样嘴馋。好好好,姐姐这就给你熬粥去。吃饱了,好给姐姐查明奸细,这可是头等大事,千万耽误不得。待正事做完,再儿女情长不迟。”
“是是是,姐姐教训的是。”要说能让叱咤疆场十多载的宋昭远变得又乖巧又嘴甜的,唯有潘灵霜。
梦十三呆呆站着,望着那一对姐弟手拉着手从她面前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刚刚还在为了他不顾性命为自己疗毒而感天动地的,觉得自己赚到了一个人的真心,只一眨眼的功夫,就自己打嘴了不是?
梦十三一声叹息,给自己。
花痴宝故意拉长了声音调叹了一长气,说道:“你若是昭玉郡主,他是你兄长,你若是梦十三,他是王爷,哪跟哪都不般配。”
梦十三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花痴宝还不罢休,又紧接着说道:“他们俩是王爷配郡主,美人配王爷,怎么看怎么般配,你再费心勾搭也不过是给人添些调料罢了,我可听人家都说小夫妻拌嘴越拌越恩爱,呵呵呵……你还是与本公子凑一对儿刚刚好,本公子一点也不嫌弃……”
什么,这只芦花鸡居然将她看做费尽心机勾搭王爷的风尘女了?真是岂有此理!
哼,三天没挨揍,就反了天了?
抬起一脚来狠踹过去,正踹在他最要命的部位,捂着那里嗷嗷叫。
梦十三跺了跺脚,奔了出去,往西,飞瀑。
“哎,等等我。”花痴宝又屁颠屁颠地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