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十三站在飞瀑之前,久久凝视着,越瞧越沮丧。
飞瀑一如既往走珠流银一泻千里之势,而水流之下落差至少十多丈之高,倘若没有十成的把握,恐怕不等到半途便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不被淹死也会摔死。
所谓通天之门,可不是白叫的。
花痴宝站在她的身旁伸头引脑看了半晌,摇了摇头,说了声:“难。”
梦十三白了他一眼:“难也要上。”
宋昭远已经被灵霜勾走了魂魄,哪还顾不上管她这一窍不通的棒槌?正是脱离他手掌心的时候。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瞥了一眼花痴宝:“你走不走?”
花痴宝瞧着飞瀑犹豫不决,嗫嚅着说道:“走、走吧?”
“怕了?”
花痴宝一拍胸脯:“不怕。”
伸出他的胖手坚定不移地拽紧了梦十三的衣角。
梦十三摇遥头,叹气。
搞不懂自己为什么非得带着这么个活宝?又累赘又烦人。
“要是真怕了,就回村里去,一辈子活在这个世外桃源里,灵霜郡主菩萨心肠,指不定给你配个又美貌又贴心的美人儿,生儿育女流芳百世,你这一辈子也不亏了。”
“美人……那敢情好。”花痴宝憧憬起未来的生活,美女如云,儿孙绕膝,想想都流口水。
飞瀑溅在花痴宝的脸上,他一个激灵,甩了甩肥头大耳,带着哭腔说道:“可是,我想我娘。”
梦十三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神情却变得黯然。
连花痴宝这样的现世宝都有心中能够挂念的娘亲,而她却如无根的浮萍一般,不知出处,也不知自己的娘亲又在哪里?
不禁悲从中来。
不离开这方外之地,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更别想找到自己的娘亲了。
一咬牙一跺脚,狠狠了心,道了一声“走,闯过去,便能回到汴梁城了。”
一脚淌进了水流。
河床常年在飞瀑的冲刷之下变得异常滑溜难行,而花痴宝又肥又笨又死活拽着她的衣角不撒手,走一步颤三颤的,原本就艰险重重的水路愈加的寸步难行。
无需多言,一个棒槌似的梦十三,吊着个芦花鸡似的花痴宝,仅仅在跨出两步之后便一路沿着倾斜的河床向下滑去。
“啊——”花痴宝杀猪般的嚎叫声与梦十三被踩了尾巴似的尖叫声,估计能将飞瀑给震得倒流回去。
“丫蛋的,没想到我梦十三的命竟然交代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十三恨哪。”
“啊——娘啊,娘救我……”
人在情急之下性命交关之时,大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娘亲吧,花痴宝连呛了几口水,还是忘不了喊他的娘亲救命。
而梦十三却连喊娘的份儿都没有。
她闭上了眼睛,做好了一了百了的准备。
只在那一瞬间,心地忽然变得宽广与敞亮,原来死,似乎并不可怕,至少,她死在自由自在的天地之间,而不是囚笼似的皇宫里。
唉,只要不太疼就行。
只是,不知来处,将成为此生不能解的遗憾。
感觉就快要落到底,准备迎接那即将到来的疼痛之时,身体似触碰了什么东西,被整个兜住,又被带着高高弹起,又落下,再弹起,象一个停不下来的秋千。
数不清被弹起多少次,最后那一下将梦十三与花痴宝同时弹起甩了出去。
梦十三被甩在一处杂草丛中,身体与脸上都被刮出道道伤痕,火辣辣地疼。
“火、火。”她捂着脸发出虚弱的梦呓,眼前似有无数的人群在奔走,嘈杂的哭喊声,妇人与女子的叫骂声,交织成一片狼藉的火光中的废墟。
这一回,她看清了梦中的女子,长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那就是我么?”她又下意识地再次捂紧自己的脸,“不、不。”
虽然她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但很清楚,梦中那个女子,是她不喜欢的。
“娘耶,救救金宝。”花痴宝被甩出后挂在一棵高高的古树丫上,头冲下,有气无力地喊娘。
花痴宝那聒噪的嚎哭声将梦十三惊醒过来。
这里没有火,也没有其他女子,只有一只象是要送去骟的猪似的花痴宝挂在头顶的树丫上。
“呵,呵呵。”
一个脸皮皱得象老树皮似的老妪,俯身冲着梦十三,发出苍老的笑声,伴随着的还有法轮不停转动的声音,敲得她耳朵疼。
“哧。”梦十三坐了起来,连蹬了几下腿直往后退去,而她越往后退,老妪越往前凑近,几乎快贴到她的脸上了。
“你是谁?”
老妪没有回答,阴沉沉的法轮不停地在梦十三面前转悠,口中不住地念念有词,但梦十三是一句也听不明白。
梦十三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气逼人。
“你是谁?”花痴宝在树上也问了一句,那老妪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将手朝着水崖边一指。
梦十三方才看到,适才将她与花痴宝弹来弹去的并非什么秋千,而是由许多手腕粗的藤蔓编成的“鱼网”。
这些生长于深山野谷的藤蔓有着异常的柔韧性,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了梦十三与花道喜宝的命。
“是你救了我?”
老妪依然没有回答,只是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不能去。”
“为什么?”
梦十三狐疑地望了一眼飞瀑,不闯过飞瀑,怎能进通天门回到汴梁去?
“老人家,你知道怎么才能够闯过通天门么?教教我,拜托拜托了您呐。”梦十三又是合掌又是作揖的,一脸的虔诚,“只要您能帮我过了通天门,我给您烧高香,下辈子投胎繁华的汴梁城,再不要呆在这荒山野谷了,好不好?”
“老人家,不如您就跟着我梦十三一起回汴梁城去,我发誓,只要有我一口干的,绝不让你喝稀的,真的真的。”
梦十三使尽浑身解数,却换不来老妪一句首肯。
老妪只管摇头,反反复复地说:“不能去。”
唉,这老太婆怕是有痴病。
梦十三哀叹自己的命运是如此的不济,怎么这世外高人个个都是油盐不进的?
“老人家,你是秦人村的人么?”
老妪忽地脸色一变,浑身颤栗了一下,扭头就走。
远远地,从飞瀑的上方,传来老妪苍老又奇怪的一句歌谣:“来了来了,去了去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
歌声随着老妪渐行渐远。 “什么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的,快放我下去呀,打死我再也不来啦。”花痴宝还挂在树丫上,梦十三三看着他实在是心烦,拍拍屁股自己走人。
“喂,昭玉郡主,十三姑奶奶,行行好,救我下去啊。”
“树不高,自己下来。”梦十三随口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冒冒失失地闯通天门,确实是个损招,若不是刚才那个奇怪的老妪救了她,恐怕真得留尸世外了。
看来,得另外再想法子穿过通天之门了。
她思来想去,目前看来,只有宋昭远那样的轻功在身方才有可能一试,否则依靠她这一穷二白的,再给她几条命也闯不过去。
“丫蛋的,这死老太婆腿脚还蛮利索,这一会儿功夫就快到往冰窟去了。”花痴宝挂得高看得远,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也不想想没有这“死老太婆”,他早被冲下水崖摔死了。
梦十三听边听着花道喜宝的叫骂声,猛地站住了脚。
老妪必定与秦人村有关,否则也不会一听秦人村几个字就立刻翻脸。
殊不知秦人村乃蒙氏后人,素来崇尚武学,村民个个暗藏几分硬功夫,没准这老人家身上有着绝世武功也不一定。
没错,要想闯过通天门,关键还落在老妪身上。
无论如何,求祈祷告也好,坑蒙拐骗也罢,甚至威逼利用、阴谋诡计都可以一并使上,目的只有一个,闯关,回家。
“老人家,您且等一等。”主意已定,梦十三拔腿就往紫优昙的冰潭那边奔去。
老妪一只手拄着榆木青杖,一只手不停地转悠着法轮,走一步戳出一个白花花的冰印来,而脚步却是不摇晃,身稳如牛。
果然不出所料,这是个有硬功夫在身的老巫婆。
“老人家,您……”梦十三一路狂追,好不容易快要追上老妪,却忘记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天地,脚下是亿万年沉积的寒冰,与先前飞瀑下的河床一样,滑溜难行。
一句话还未说全,脚下打滑根本收不住,朝着前面的老妪直冲过去。
眼看着就要撞到老妪,偏这老妪滑头得很,将身子麻溜溜一侧,梦十三顺着势一路向前直朝着冰潭滑去。
“呯”地一声,老妪的榆木青杖向前飞去,堪堪插进梦十三面前的冰层里,颤了一下立得笔直。
梦十三总算是止住了滑行,但是摔得很狼狈,是往前趴倒在冰面上摔了个嘴啃冰,听得“滋溜”地一声,先前被藤甩出时划伤的脸皮被冰块一沾,撕破了一小块肉皮,疼得她当场掉下眼泪来。
眼泪是咸的,又将脸上伤口一浸,那疼痛的滋味,简直是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老妪轻轻将榆木青杖拔起,悠悠然朝着紫优昙的方向走去,跪地叩了几个响头,又念念叨叨了些什么偈语。
她骨瘦如柴,皮肤皱得象抹布,手指尖尖似荆条,满是皱纹的眼睛也有些浑浊,而双眉之间却是隐隐暗含着一股子坚韧之气。
“坚韧。没错,就是这个词儿。”梦十三趴在地上,仰首望着老妪,心里头能想起的,就是坚韧二字。
这个奇怪的老妪又救了她一次,但梦十三觉得自己怎么也无法再开口求她透露通天门的秘密。
“你来了,花开了。”老妪忽然说了一句能听得懂的人话。
梦十三指了指自己:“老人家,是说我么?”
老妪不答,反问:“你从汴梁来?”
“是。”
“叫什么名字?”
“我叫梦十三。”
老妪好象刚刚第一次见到她似的,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将她瞧了几遍,方才又问道:“姓什么?”
呃。
不是告诉你我叫梦十三了吗?
梦十三眨巴着眼,抱着一线希望,问道:“老人家,您去过汴梁?”
老妪摇了摇头:“老身生于斯死于斯,头顶只可有秦人村的天。”
“您当真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里?”梦十三还不想放弃最后的努力,“是不是您也没能闯过飞瀑那道关?”
若是功夫这么厉害的老太婆也闯不过去,那梦十三可就彻底没戏了。
不禁不沮丧地趴了下去。
“不能去。”老妪眉间一耸,青杖狠命一敲,溅了梦十三一脸冰花。
“您去不了,并不代表不能去。”梦十三又不服气地抬起伤痕累累的脸来,“我听灵霜说,百年来曾派出过数十名勇士出去寻找宝物,既然有人出去,那就说明通天门是存在的。有人出去,有人进来,那才叫做门,否则就只能叫墙。”
“对了,先前那个玉虚门主也常来去自如的,否则他不会知道汴梁城里发生的事,我梦十三闯龙潭虎穴一举捣毁老不羞的蓝优昙,这光辉伟绩也不会这么快就传到这破地儿来。”
老妪怔了怔,又盯着梦十三的脸瞧了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
“该走的走,该来的来,天也运也命也。梨沁,回不来了。”
“谁?谁是梨沁?”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梨沁这个名字,梦十三忽然觉得心间猛地抽刺了一下。
梨沁是谁?为什么这么熟悉?
老妪也不再理会梦十三,瞥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冰潭,又朝着紫莹莹晶亮亮的优昙之花深鞠了一躬,又开始边摇法轮边念念有词。
天高,地远,冰寒,冷寂。
梦十三依旧趴在地上,没有力气挣扎起来,也不想再挣扎,浑身又湿又冷,索性就让冰与寒将自己彻底冻上。
冻到全身的神经又麻又木,所有的筋骨象绷得快要断了琴弦似的,仿佛随时听到古先生手指下的琴弦弹断的声音。
方才觉得,放弃挣扎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她不得不用更大的努力才能将自己从麻木之中挣扎回来。
老妪没有出手去帮她,眯缝着双眼,就眼睁睁看着梦十三从僵直中返回人气来,皱巴巴的眼角一抖又一挑,好象是笑了一半又突然不想笑,瞬间转成了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以至于梦十三闭上眼睛很久很久都还清晰地记着那双浑浊的似梦似幻的眼和老树皮疙瘩似的脸。
老妪瞧也瞧够了,经也念罢了,方才摇着法轮,自顾自地离开,将梦十三独自弃于身后茫茫冰地。
“来了来了,去了去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
梦十三能听懂的,只有这一句来去之词,望着老妪离开的背影,欲哭无泪。
“梦十三,你真是倒霉催的。”
她小心冀冀地抚摸着自己的脸蛋,骂了无数声丫蛋的。
一条小命是保住了,可粉嫩嫩的一张小脸,算是毁了,没个十天半月的恐怕难以见人。
忽地,她的手怔在半空中,好像发现了什么?
“呃呃,我知道了。”她一咕噜爬起来,兴冲冲朝着灵霜的柴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