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灵霜与宋昭远双双回到了柴院,吃罢了红豆粥,悠闲地于庭院中对弈,从午后直到黄昏,又看着一轮晕黄的明月挂上了东村的树梢头。
宋昭远有些心不在焉,梦十三那个棒槌怎么还没有回来?
灵霜轻轻一落子,柔柔地给宋昭远一个满盘通吃,宋昭远方才醒了醒神。
“看你,心有旁骛则事不达。该罚。”
“是,昭远认罚。”
灵霜微倾了身来,在宋昭远的鼻尖上轻轻一点,然后又在自己的鼻尖上点了一下,而宋昭远脸上的笑意便漾开了去。
“昭远还记得,幼时与驱风争闹之时,姐姐就是这般在每个人的鼻尖上点一下以示征戒。姐姐还因为自己没有教导好弟弟们,便在自己的鼻尖上也点一点。那时昭远总钦羡驱风有个好姐姐,比爱哭的昭玉妹妹要多不知多少倍。”
灵霜笑得愈加慈爱。
镇西王府的灵霜郡主自幼就聪慧异常,琴棋书画之外尚与其母一道学些医术,因而在世家子弟眼中,那是如同神女一般的存在,若不是当年老不羞强娶豪夺,人生绝然不是如今这样的。
宋昭远每每想起父王的悔恨,总是心存愧疚。
“只是那时,姐姐似乎不爱用香氛。”宋昭远忽地将话头一转。
灵霜一怔,眸子里一道寒意闪过,又瞬即收了眼神,浅笑道:“世事无常,毕竟此时不若彼时,生死只一霎,天地转眼间。又或许灵霜从未曾离开过繁华京城,亦不知十年之间能有几多变化?”
“至少,悠悠十载,昭远弟弟长大了,姐姐亦年华老去,再不是幼时你的天仙姐姐了。”定定然望着宋昭远的脸庞,叹了一声,道:“我知你这一日来心不在焉,就是惦记着查了奸细好离开。姐姐又何尝不知,奸细便是那三位长老,只是姐姐存了私心,一旦奸细之事证据确凿,便是你离开之时,姐姐是万般不舍,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宋昭远一时未能答上话来。
不是说查奸细一事刻不容缓么?宁肯将蒙冰之死搁置一边也要先查奸细,隔了不到一天的功夫,这就变卦了?
宋昭远的疑虑灵霜似也有觉察,只微微一笑,推开了棋盘,拉过了他的手来。
一不留神,被那只手上粗糙的厚茧刺痛了一下,发出“嗤”地一声。
“呃……”宋昭远的手颤了一下,有心想去抚那只被他刺痛的小手,却又止住了。
灵霜倒是不避讳,拽着他的手便朝自己手上抚去,含情脉脉道:“弟弟的手刺痛姐姐,还需弟弟亲自抚一抚方才解疼。”
宋昭远象是受到了鼓励,于是握了那只素手来,抚了抚摩了摩。
“好了好了,姐姐不作弄你啦,看把你的脸红得。”
灵霜收了手,换做了一脸娴适淑雅,静心静气地坐着,恍若月下仙姬,与适才的娇艳可人判若两人。
“昭远弟弟,你看那月,晶莹如玉,却又似秋水般寒凉,冷若冰霜,难怪人常说‘心如水、月如钩’了。”
宋昭远说道:“佛说:千江有水千江月哪,不知佛以为月亮是冷或是暖呢?”
“菩萨清凉月,常游毕竟空;众生心垢净,菩提月现前。佛对于月,应是没有分别,你以为月凉月即凉,你以为月暖月即暧,你看有月便有月,你看无月便无月,全在于你自己。”
“灵霜姐姐能将佛经参得如此透彻,看来是久居世外之功了。”
“不然,灵霜不过是自幼与母亲读过一些禅语,又难得与昭远弟弟重逢于此,也是闲来无事,便在昭远弟弟面前搬弄搬弄而已,弟弟莫笑。”
“昭远不敢笑。唔,姐姐身上好香,可是有什么特别的脂粉?”宋昭远俯身朝灵霜凑了过去。
灵霜一脸羞赧绯红着脸说道:“方外之地哪里有什么脂粉?不过是灵霜摘了初开的橙花,又取了初春时刚刚冒出头的竹心,再用晨间太阳未起时的露珠,精心调制而成的香氛罢了。”
“唔,怪不得村中女子走过便有一味香氛醉人。”
“此是独家秘方,灵霜存了私心,此香只有灵霜用,他人谁都不给的。”灵霜笑得甜滋滋的,说道,“昭远弟弟不信,你可再闻闻,可有在别的女子那闻到过?”
“再则,香氛愈淡愈显得雅致,只微微一点,教人闻着似有若无,方才是香中极致之美。倘若你一走去便闻着香气扑鼻,那便是俗了,大俗。”
“唔。”宋昭远点了点头,静心一闻,“若有若无似橙香又似竹香,又着点点草露微馨,果然是淡雅至极。”
直至此时此刻,他已经很确定,昨夜出现在蒙冰院中的黑影,是灵霜无疑。
可是,为什么棒槌说是桂花香?
难道她分不清桂花与橙花的香气?
宋昭远暗自摇了摇头,要说背诗,梦十三果真是一窍不通的棒槌,但要论起那些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见识,她可是比大算盘上串着的每一颗珠子都要滑溜。
正思虑之间,柴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来。
“王爷,王爷,我知道了啦,呃……”梦十三顶着一张大花脸,没头没脑地闯进来,恰恰瞧见宋昭远朝着灵霜凑过脸去。
梦十三兴奋劲猛地刹住了,怔了半晌,方才嘟嘟喃喃地接着小声说道:“我知道,脸,脸皮是怎么剥下来的了。”
尽管声音细如蚊蝇,却似有万钧之力一般,瞬间将这空气凝固,令宋昭远屏住了呼吸,从侧眼的余炮之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灵霜脸上的变化。
空气之中还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橙花香。
不,似乎还有另外的一种香氛。
是桂花香,也是极淡极淡的,仿佛从柴院的上方飘忽而来。
银月凉如水,也将屋顶上那人的身影投照在柴院的树影之间,随风摇曳的树影间或露出一柄弯弯的黑影。
宋昭远很清楚,那是一把弯刀的影子。
从黑影的姿势与位置判断,首当其冲的便是梦十三。
“脸脸脸,棒槌,你还懂得要脸?贪玩也不是你这般的没日没夜,一天到晚的不着家。”宋昭远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揪住了梦十三的耳朵,劈头盖脸一顿狠骂。
梦十三捂着耳朵叫:“疼疼疼。”
宋昭远产依不饶:“本王说过多少次了,要注意矜持,注意形象,你瞧瞧你,这一身湿,一身乱草,一脸脏污,白费了本王多少功夫与心血来教你?照你这个样子,还想雕花雕凤?做个棒槌你都不合格,本王留你何用?既是朽木便烧了弃了罢。”
所谓好言好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梦十三于心底里最怕的便是他嫌弃她是无用的棒槌,而此时在他的心中,竟然连棒槌都不如了,直接便是朽木。
古先生说,朽木不可雕……
霎时间觉得耳朵与脸上的疼痛都不在话下,戳心剜肺的,是他的恶语相向。
“王爷差矣,十三本无心雕什么凤刻什么花,王爷眼里的朽木,能替荒院的兄弟们暂且撑个栖身的天地,比雕花雕凤强千万倍。”倔强地抬起下巴来,仰面向他,一双凤眸子里并无眼泪,只静静地凝望着他,冷幽幽说道。
宋昭远不似往日那般不由自主地避开她的凝视,却是迎着她的目光,定定地回望。
四目相对针锋毕现,竟似斗鸡似的谁也不肯先认输。
那相互交错的眼神里,看到的是彼此眼中的自己。
梦十三添了添嘴唇,慢悠悠说道:“不就是撞破了你俩的好事么,犯得着这般恶言恶语的伤人嘛?不然这样好啦,你俩继续,我退出去,重新敲门再进门好不好?”
宋昭远双唇一勾:“滚出去,本王就不明白了,三个老头的青杖怎么就没戳死你。”
梦十三再也没忍住,两颗珠泪顺颊而下,挂在嘴边。
咸咸的泪水刺疼了脸上的伤,但她强忍住没有发出呻 ̄吟,,甩了甩头,恨声说道:“滚就滚。”
走到柴门边,想了想,又回过头来:“不,是正正经经地走出去。”
不觉中已是满脸泪痕。
看着梦十三的身影一路向东而去,消失在夜幕之中。宋昭远方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回过身来面对着灵霜,一滴鲜血从嘴角一点点地渗出。
“灵霜,你终究还是下手了。”他忍着痛楚,正了正襟,席地打坐。
灵霜冷然一笑:“呵呵,红豆粥已用过多时,想不到昭远弟弟竟然能死撑到这个时候。死到临头了,还煞费苦心地将梦十三逼走,可见弟弟你是用了真心了。”
“这个不劳姐姐费心。”
宋昭远几番提气,而体内似有千斤重锤似得将丹田往下压,每每用劲便如同无数蚂蚁啃噬一般又痒又锥扎般的疼痛。
渐渐地,他的脸扭曲得变形,而且苍白得可怖,两眼无神,汗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青衫也被他扯烂,露出胸口一片似被烧灼得通红的肌肤。
“弟弟啊,姐姐也不忍心弄疼你,毕竟从小就当你是亲弟弟一般的疼惜哪。想当年,我父能留我而不留,你父能救我而不救,皆为亏心。每日被人养得白白胖胖只为了割你的肉滴你的血去喂花,那种欲生不能欲死无门的痛楚,被人捧着宠着长大的你,又怎么能懂?”
宋昭远不禁咬紧了牙关。
说到底,终究还是因为当年的恨嫁。
他努力抬起头来,嘶哑地说道:“灵霜,当年一事,绝非我父之力能为之……”
“罢了。”灵霜,“你父我父皆已作古,多说无益。”她俯身凑近了宋昭远的脸,幽幽然说道:“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当你听到忘我实多的歌谣时,就该知道,姐姐为什么留在这荒山野谷。”
镇西镇南两府为通家之好,孩子们更是不分彼此,来去自如。灵霜就曾闯进了宋云鹤的书房,无意间看到一本发黄的诗经里,“忘我实多”的那一页,夹着一片白玉兰叶的叶脉。
幼小的宋昭远嘻嘻笑道:“我父王说这是药引子。”
那时的灵霜哪里在意?听过也就过了。
来到秦人村之后,耳边时常传来“忘我实多”的歌谣,但她并未曾多想,直至老族长临终之时,告诉她有关药引子与青铜药函的故事。
从未曾想到,幼时宋昭远的一句无心之语,竟成了她为了苦苦奋斗的目标,为了这个药引子可谓是费心呕血而不得。
她摘了无数的白玉兰叶,用刀一点一点地将叶剔除干净了,看着脉络清晰的叶脉,整宿整宿地苦思冥想,依然参不透药引子的秘密。
她甚至拿白玉兰叶嚼了当药吃,除了清心养肺之外,也没有见到其他任何功效。
深谷里的白玉兰树并不多,几乎每年都被她薅光了树叶,但还是一无所获。
直至宋昭远的出现,方才使得一筹莫展的灵霜看到了一线希望。
宋昭远苦笑道:“哪里有什么药引子?不过是幼时一句玩笑话罢了。”
灵霜摇了摇头:“不,绝不是玩笑。诗经,是你家家传,白玉兰叶,是你父亲手夹放,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药引子的秘密。”
她坚信,宋家,必定有药引子,而宋昭远是宋家唯一的传人,宋云鹤不可能不将药引子的秘密传给他。
“所谓药引子,有药才有引子。蒙氏的青铜药函已经丢失百年了,你即便得了药引子,又有何用?”
“这个亦不劳昭远弟弟费心,灵霜自有计较。你只需要将药引子的秘密告诉我就行。”
灵霜嘴角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意,涂着粉红色凤仙花汁的食指从宋昭远的肩头一寸一寸地往下抚去。
宋昭远闭上了眼睛。
“长生不老,真的那么重要么?”
“重不重要的,只有得到了才知道。”
黑影手持一柄尖刃由屋顶飞掠而下,直指灵霜的后背心,只听得一声微弱的嘤咛,灵霜口吐鲜血,缓缓跪坐于地,犹自不甘亦有些吃惊地瞪着黑影。
“你,还活着……”
“是,活着。”
黑影盈盈而立,一缕淡若青鸿的桂花香在鼻尖萦绕。
“多、谢!”宋昭远亦用尽了最后的真气,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