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醮过后,阿梵夜里睡得稳了些,没再梦到连戚。隔天天一亮她就醒了,抱着被子醒了会儿神,靠在雕花的窗棂边望着天边鱼鳞般的云层发呆。
廖仲砚让人给她传话,说是春来画舫装修期间也要造势,他这边会配合在宴春楼给做宣传,让她抽空去天宁门码头瞧瞧。
收拾妥当,她跟容秀出了门,谁都没留意屋内梁上垂下的半片黑色衣角。
赶车的老徐头斗鸡眼,经常对平坦的大道视而不见,专门走那些又是石头又是坑的地方。
阿梵看着窗外发神,听说新任县太爷已经到了碧云县,前几日陆陆续续召见了几位知名画舫的舫主,以有水匪流窜到了碧云县,保证当地贵人们的安危的名义,新县令要求辖内所有画舫重新登记报备,包括船上雇佣的人等一一造册,不允许雇佣来历不明之人。
前几日她已经把春来画舫的信息上报了,她这条刚从运猪仔的货船里脱颖而出的画舫,籍籍无名,自然没有资格受到县令大人的召见。
天宁门码头。
清晨,湖上起着淡淡的薄雾。天气转暖,平湖的景致越来越美,停靠的画舫并不多。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平湖上画舫生意就变得紧俏起来,有商贾包船出游的,有女眷去下游的法云寺祈福的,读书人们也经常把寿宴改在船上,边赏美景边吃船宴。
凑巧,今日静观与温绮都在码头边停靠着。“了不起的”春来画舫就停在两者之间,桅杆上挂着大红绸,已经有工匠在上面忙活着了。
码头一侧插了一排的绣了“春来画舫不打烊”的旗子,迎风招展,很是吸引目光。
这出格的宣传引得来来往往的人驻足观看,指指点点。阿梵心里有种鼓胀的豪情,她的画舫!这世上终于有东西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了。
前提是,要赶快抱上县令大人的大腿,闯进画舫大赛,不能让连氏宗族的人把船抢跑了。
阿梵远远地望着正施工装修中的画舫,在小道消息策源地的茶摊上坐着,她要了块饼子,配着煎茶吃。
流言的焦点全部围绕着这位新县令,说是他上任后就把本地商会表心意的接风酒给推了,说县令手下人清一色的皂服皂靴,个个丧着脸,就跟给谁过忌日似得;说这位新老爷总觉得画舫的装修太花哨,提议全部换成黑白配,被众舫主哭求阻拦,终未下令;还说这县太爷模样出众,就算他丧着脸,也是清贵非凡别有韵致……
旁边几个小丫头托着腮,痴痴迷迷地讨论县令大人什么时候能笑笑。
太阳快要落山,水面跳跃着万点碎金,游湖的画舫归来,客人们陆陆续续下船。
码头的人渐少,春来画舫的工匠们也陆陆续续收工。
廖仲砚雇了个老头夜里守在船上看着木料。
天将擦黑,守船的王伯提着酒葫芦,架着根树枝丫,一瘸一拐地从远处走来。
“王伯。”阿梵唤道,她换了身青色布裙,衣身紧窄,头发结成辫子,整个人看起来利落飒爽。
王伯就着酒葫芦又喝一口,醉眼朦胧地看她一眼,“阿梵啊,来啦!我可没误事儿,都给你准备好了。”
他招招手,拐杖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重的塔塔声。
阿梵从容秀手里接过元宝纸钱和点心祭品,抬头向她道:“你去马车里等我,亥时末我会回来。”
容秀捏着袖子,一脸的不情愿:“夫人,不能不去吗?这黑漆漆的,听说那红树林里闹鬼呢。”
“鬼能有人可怕?我很快就回来。”如果真能遇上,她还想跟对方聊两句呢,问问她师父在下面过的怎么样?有没有被欺负?也想问问对方认不认识连戚……他,过了奈何桥了吗?
从容秀手上接过香烛,向她点点头,阿梵转身跟着王伯向前走了。
今晚是十五,月光明亮,投上投着她纤细的影子。
湖边的矮树丛里,王伯看了看周围,从树丛中拽出绳子,牵出画舫旁边拴着的小船。
“烧完纸就赶快回来,都说这平湖上来了伙水匪,你一个人不安全。”
阿梵答应一声,提起裙摆别在腰间跳上船,她身姿轻盈,小舟只是轻微晃了晃。
王伯把竹竿抛给她,嘴里嘟囔着:“人死如灯灭,你去烧纸又有什么用。不中用的老家伙,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也就你还想着他……”
水声荡起,阿梵在船头挂了盏小灯,小舟慢慢向远处飘去。
众人都说八百里平湖,那只是估算了中心的面积,没算分叉的水路,也没算周边的几个小湖。红树林原是平湖周边的一片荒僻树林,地势很低,每年开春涨水都会淹一次,大概三年前吧,平湖有一支水系突然改道了,从此红树林就变成了平湖水系的一部分。
半夜,湖面上起了雾,远远望去,红树林就像是趴在水面的一团阴影。
树林里的流水不算深,不过水底情况复杂,到处是老树的根须,树木七扭八歪地生长,白天进去人都很容易迷路。
阿梵没有进去的打算,她把船停在离树林不远的位置,在船头摆好香烛、贡品,将纸元宝放进河灯里点燃,放在水面让它们顺流而去。
在这个世上,如果说有谁真心爱护她,怜惜过她,那应该只有她师父汪沛泉了。老头是个船工,无儿无女,一辈子都在这八百里平湖上讨生活,对平湖的犄角旮旯都很熟。阿梵能闭气一口气潜下去数十丈深的能耐,也是他教出来的。结果好人不长命,三年前闵王叛乱,势如破竹直奔京城,粮草军备很多都是直接从平湖走水路转运过来的。
碧云县当地水性好的男人被闵王的人征用,其中就有汪沛泉。这些人走了近两个月,没人说得清到底是去干什么,结果最后一个都没回来。
后来闵王兵败退走,终于有人说出实情,说那些船工在试图逃走时被闵王部下发现,争斗中伤了几个士兵,惹火了头目,最后船工们被绑在船上,让人一把火都给烧了。
众人传言说船着火倾覆的位置就在红树林这片。
阿梵得知后,冒着风险在这里下过水,还真被她在水底捞到过腰带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