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没停靠在天宁门码头,而是选了这个时间基本都出船了的东门码头。
容音从马车里跳下来,抓着她的袖子开始哭哭啼啼,嚷嚷着她命不好,本以为阿梵嫁了富豪终于能过体面的生活了,没成想她这个夫人太不让人省心,说话不算数,她熬夜都长黑眼圈了。
阿梵又困又累,她摆了摆手,“先回吧。”她回头想跟王伯说点什么,却发现他已经撑着竹筏走了。
身上的衣衫早就干了,想到水里不断漫过来的血,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回到大宅,正有连老二又领了伢记过来,看到阿梵下车,怒道:“你个妇道人家整日外出,成何体统?不守妇德!快把门打开。”
赶车的老徐头上前把大门锁开了,阿梵先一步拦在门前问:“寡妇门前是非多,二伯你动不动来我这里,就不怕人说闲话?”
连老二冷笑,“过几天这里就要改名换姓了,我爱来就来。你能怎滴?”
连老二一把推开大门,笑着把伢记请进去。
院子里不知道什么花开了,有袅袅暗沉的香气,阿梵仰头,被当空的日头一刺,微微眯起眼,她眼前发黑,似有光斑闪动,就像看到尸体浮在黑沉沉的水里那种黑。师父死了,连戚也死了,她似乎真的是命太硬……
“二伯,你二位稍等。”她嘴角挂着奇怪的笑容,转身进了西厢房。片刻后,拖着连戚的重剑走了出来。
重剑在青砖上刮擦出奇异的声响,缓慢、迟滞、带着死亡的味道。
她神情癫狂,发髻蓬乱,抡起大剑冲着连老二身前的那架花木就砍了过去。
连老二吓得退后几步,“你、你个疯婆子,你要干什么?”
阿梵拖着剑追在他屁股后,阴柔的嗓音唤道:“二伯你站住!我这几年杀鱼的本事可没放下,看我把你削成一千片!”
“你疯了,你把剑放下!”
连老二跟伢记跑到后院,忙把门从里面推上。
“你不是喜欢这座宅子吗?那我成全你!”她抡起剑对着门一顿乱砍,笑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出来呀!房契就在我这儿!”
门被她砍得木屑横飞,支离破碎,她从缝隙里冷冷地盯着连老二,温柔地说:“二伯,你知道我以前是卖鱼的,刀法很好,我把你砍成一块一块埋在这宅子里,你就能长长久久朝朝暮暮地占有这宅子了。”
重剑被木头卡住,阿梵喘着粗气没拔出来。
“还有你!”她突然往里一推,剑尖离伢记心口不过一筷子的距离,“你想卖这宅子?那要看你能不能活到拿到钱!”
她挣扎着往外拔剑,连老二和伢记转身往后园跑,院墙太高,两人最后争相钻狗洞爬出去了。
阿梵扔了剑,跌坐在地上,容秀上来扶她,她摇了摇头,放声大哭起来。
容秀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秀丽女子,阿梵很少哭,连戚出事那晚她没哭,后面连氏族人挤兑她欺负她,也没见她哭过,就是连老四晚上差点欺负了她,她还是没哭……
容秀掏出帕子去擦的她的眼泪,她那两只眼睛就像是涌泉似得,弄得容秀也想哭了。
天边云翳堆叠,风将廊檐下的六角宫灯吹得晃来晃去。
阿梵不管不顾地哭,痛痛快快地哭,把昨晚受的惊吓,从前受的委屈一并哭出来。
风中有烟火的味道,已经有人家开始准备晚饭了。
阿梵拍拍靠在她肩膀上的容秀,“起来吧,去准备晚饭。”
容秀两只眼睛肿的跟核桃一样,梨花带雨地问:“夫人,为了你的幸福,我打算牺牲一下自己,你把我嫁了吧,我去攀个高枝,将来也能照拂你。”
阿梵吸吸鼻子,将头发拢好,如果嫁人能改变处境,她早就自己嫁了。
“我想好了。您就把我嫁给廖公子吧!我原本是想嫁个读书人,他是商贾出身,到底还是委屈了点儿,为了夫人你,我愿意!”
唉!她倒是想得美,廖小六那眼光高的,迄今为止就没有他能看得上眼的姑娘。
阿梵长舒了口气,觉得心里终于舒坦了。
嫁人如果能改变命运,她不介意再嫁一次,与其活得暗无天日被人作践,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她痴痴地站着,望着屋脊上的鸱吻兽。这个世上,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新来的县令就算再难接近,她也要抱上他的大腿。
从前她被硬逼着嫁给屠户时,多少人盼着她活不下去,她偏不!
她要活着,要活得好。
如果连她都不在了,这世上谁还记得师父的忌日?谁还能给老头烧纸钱呢?
午饭后,门房老许头进来给阿梵传话,说是刚刚有衙差来过,送了封信。
阿梵接过来,发现封口上盖着县衙的大印,应该是公务文书之类的了。
她慢慢地读纸上的字,微微蹙眉。新来的县太爷要召见各位舫主,时间就定在三日后,城东的仙女庙。
屋内传出容秀午睡的鼾声。阿梵给连戚的牌位上了香,把被褥抱出来晾晒。
这县令大人为什么要挨个召见众舫主呢?这碧云县少说也有几百艘画舫,每个都要见,岂不是要连着见一个月?
召见就罢了,地点竟然选在了荒僻的仙女庙。
鸡毛掸子拍打被子发出啪啪的闷响声,阿梵边敲边猜测着知县老爷的意图。
据说知名画舫的舫主早就召见过了,应该不是跟画舫大赛有关。她手突然停住,难道是想问水匪的事情?
自从闵王叛乱被平定后,碧云县从没出过什么乱子,水匪若不是昨晚亲眼所见,她根本不相信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