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时节,风里带着花香甜的味道。莲花缸里,发出了一只粉白的花苞,阿梵披着衣裳蹲在缸前看。清晨的露水把她的衣襟打湿了,她站在廊檐下望着云破日出,远处屋顶的黛瓦鱼鳞一般。这静谧空旷的大宅子其实并不招她喜爱,她从没想过要过大富大贵的日子,能有三间挡风雨的屋子,或者做点小本生意,或者有几亩肥田,有良人可依,夜里灯下有人听她说说白日里的趣事儿,就很好了。
可惜,她以为连戚是那个良人,结果不是。
这世上唯一靠得住,不会舍下她,爱护她的,也只有自己了。
容秀这个丫头从来不会比她早起,听到她在廊檐下走动,这才着慌地跑出来,忙着给阿梵准备洗漱的水。
早饭后,阿梵翻了翻府里管事的记事册子,连戚另外置办的三间宅子、两个田庄、器物、银钱,为了应付生意上的赔付,都平账了。管事据说跟了连戚好多年,帮着阿梵把他的身后事办完,辞了活计回老家了。
连府突然塌架子一样垮下去,阿梵心里不是没有生疑的,人家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连戚生意做的大,基础厚,怎么会两个月不到就彻底垮了呢?就算他为人再差,也不至于一个心腹都留不下,结果现在就跟商量好了似得,跑了个一干二净,一个可用的人都没留下。
窗外突然乱哄哄的,有人吆喝着往这边来了,阿梵看着画舫的账册皱了皱眉。
容秀掀了帘子出去后,一会儿就蔫头巴脑地回来了,“连二伯和连四伯带着几个伢记在量院子呢,夫人快出去看看吧!”
阿梵大概能猜出他们的来意,无非就是看上了这座宅子,以为他们好歹顾忌着脸面会过了连戚的周年忌日,没成想这还不到两个月就忍不住了。她收好账册,整理了下裙摆走出去。
花厅下,连老二和连老四抄着手跟几个穿着绸衫模样的人正介绍着呢。
“几位,咱看看这门柱,上好的杉木,顺水路飘了几百里从乾南山伐下来的,用个几百年不朽不坏。”
“几位瞧见园子里的莲花池子了吧?假山那里的水可是活水,引的就是咱平湖水道里的。”
“再看看这鱼鳞瓦,看看这月亮门……”
几个伢记殷勤地点头,四处探头探脑地瞧着,跟来的几个手下也跟着忙活,量院子的,测门宽的,恨不得把边边角角都探看清楚。
有伙计手脚不利索,竹竿子把屋檐下的六角宫灯给弄碎了。
阿梵心里动了怒,脸上淡淡的,走向连老二道:“二伯,这是干什么呢?有什么事儿也没叫我一声?”
连老二正说得来劲儿,被打断后表情不自然地道:“你个妇道人家,跟你有什么说的?族佬们体恤你一个女人过日子不容易,这宅子虽大,耗费却多,你没了男人就没了生路,打算给你换个小房子安生过日子。男人们要谈事情,你回屋吧!”
阿梵把正搭了梯子要检查屋顶的伙计拦下来,笑着问:“换小的?为什么呀?”
她把厢房的窗户推开,指着香火缭绕的牌位说:“二伯的意思是,连戚这坟都被人挖了,尸身也没下落,宗族不帮着料理后事,这就忙着发绝户财来了?连戚活着的时候,修宗祠,赡养孤老,逢年过年族里家家三吊钱,下葬这才不足两个月,你们就把这些都忘了?你们是不是忘了他已经娶亲了?如今我在连府当家,要做什么二伯还是先跟我商量一下吧!”
这些话不该说的,阿梵心里窝着火着想,现在不是跟宗族闹翻的好时机,她还没抱到粗壮的大腿呢。只是,这两个月心里憋着的邪火拱来拱去完全压不住。
贪绝户财这名声很难听,传扬出去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连老二像是被人抽了个巴掌,立刻就怒了。
“你当家?你新嫁过来,一没嫁妆二没孩子,你倒是想当家,怕是没有那个家给你当!”
连老四一见到阿梵柳枝一样的身姿,腿就走不动路了。他眯着眼睛上前说软和话,“嫂嫂,这都是为你着想!你可别拗着了,他们要是把你遣回娘家去,就你家那几个哥哥,能让你过好日子?名声对女人最重要,你可是克死了两个……”
他看了看阿梵的脸色,没继续往下说。
连老二觉得自己拿住了阿梵的软肋,冷笑道:“族里确实是为你好,就看你是不是识抬举了!”
阿梵听了笑了笑,眼皮一撩。容秀对她的表情很熟悉,觉得她这是硬刚连老二了。
忍住啊!现在就翻脸,哪有好果子吃啊!她暗地里拉了拉阿梵的袖子。
几个伢记在不远处溜达着看房子,当中一个推了推后园落了锁的铁门问:“这怎么还锁上了?”
连老二走过去瞧了瞧,扯着脖子向容秀道:“钥匙呢?赶紧把门锁开了!”
门房得了阿梵的首肯,跑着过去开了后园门。
连家两兄弟和几个伢记一起走了进去,没待片刻又退出来了,都是不大满意的样子。
伢记们边走边摇头,“这烧的可够惨的,重新兴建又要花主家一笔银子,两位老爷要是咬着价不松口,短时间内想卖出去不容易啊!”
白花花的太阳升起来了,连老二擦了擦汗把几个人往花厅里让。
“碰到有缘人,真心想买的,价格也不是不能商量。”他转头使唤容秀,不耐烦道:“上茶!”
日头太大,阿梵站在阴凉里,把手里的馒头掰碎喂莲花缸的鱼,顺便听着他们讨论怎么把宅子卖个好价钱。
阿梵喂完鱼,擦了擦手,故作不经意地向花厅里里喊:“二伯,宅子卖了后,你别忘了跟隔壁打声招呼,前次后园起火,连累了对方的一片竹林和亭子呢。”
成亲那晚的火十足的大,又加上刮南风,就把隔壁园子也烧了一小块。补偿协调的事儿都是府里管事出面办的,后面也只是向阿梵提了一嘴,说是事关重大,隔壁家的主人不在家,下人不敢做主,说是具体怎么个解决还要等主人回来再说。
两个月了,一直没动静,估计是做主的人还没回来。
如果宅子卖了,那将来隔壁若要追究起来,怕是会牵连到他。连老二心里明白,跟兄弟碰了个眼神,横着眉毛问:“你是说,隔壁太傅府别院的园子?不是说已经协商好了吗?”
到了给连戚上香的时候了,阿梵洗了手,回身朝他们摊摊手:“管事的说下人不敢做主,只是暂时把银票收了,要等主人回来定夺。”
几个伢记对碧云县的贵胄富户心中有数,碰上这种事儿,相互碰了个眼神,决定暂时不接这生意了,赚点小钱是不假,一旦弄个烫手山芋再得罪贵人就犯不上了。
几个人悻悻地走了,宅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阿梵给牌位上了香,冷着脸看着上面连戚的名字,白皙的指头虚虚地点着牌位。
“你倒是跟着自己心爱的人走了,把烂摊子扔给我。心肠坏透了。”
说完不甘心地攥了攥拳头,威胁道:“夜里不要来吓唬我了,一日三次的香我可从没断过!我打算经营画舫了,记得保佑我生意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