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胜想起那一张小女孩一般的脸，那张脸上带着执着，明明是手握重兵的手掌，却抓着一块雨水一般丝滑的布料。
东海帝君也许从此以后也不会再这一个梦境里面醒来，她会在梦里面看见自己的身体随着那些已经死去了的昔日好友们一起消散吗？
李夫人的轿子渐渐远处，轿子上面挂着浮夸的叮叮当当的小铃铛，听在人耳朵里面反而叫人莫名其妙的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人界往生。
轿子一路飘过一丛赤红的丹朱花，花瓣上面带着些许的香气，那些香气简直就是人界的味道，而不是冰冷的阴界。
然而李夫人也只是掀开帘子瞟了一眼，外面是一大一小两个新死了不久的鬼，女鬼带着她还没有生出面目的倒霉儿子走过小径。
妇人鞠了个躬，生怕李夫人一时间看她不顺眼，叫她做牛做马一通折腾。
然而李夫人只盯着那个没面目的小孩看了几眼，轿子腾空而去，留下那个女鬼跟没面目的小鬼面面相觑。
李夫人落了地，正是好一片黄沙大晴天。
这是赤焰国，属于罗隐城主，又是一个战死了的奇女子。
罗隐城主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英武不凡的男子，但是身子却是极其清瘦的，连带着身上那一件玄黑的衣袍也叫她看上去更加的像是一个男子。
李夫人轻轻的皱了眉头，原来边关的女子，是这样的吗。
罗隐笑了，清癯的脸上笑出两排白牙来，仿佛瘦竹上面簪着一枝桃花。
“赤焰城不是个坏地方，这里民风淳朴，李夫人可能会开始慢慢喜欢上这个地方。”
李夫人抬着一双眼四下看了几眼，四面都是赤红的墙壁，两边甚至还挂着风干的辣椒和大蒜。
这场面是在是滑稽，明明是一身青黑的城主却被城里面居住的人们给挂了一身辣椒跟大蒜，连带着她身上那一件衣服也被辣椒粉末给沾满了，看上去好不滑稽。
李夫人掩着嘴笑，罗隐这一副样子，倒是她生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从来都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也能够像男人一样攻城略地，没有想过一个女人也能够为周围的人带来福祉。没有想过一个女人能够被人爱戴，能够如此肆意的活着。
李夫人笑着笑着，忽然衣服上面被人拉了一下。
一个头顶上面戴着一朵花的小女孩眼巴巴的望着李夫人，眼睛里面写满了渴望。
“您是新来的按察使吗？按察使大人，您头上的花真好看，不是我们这里的东西呢。这花叫什么呀？”
李夫人从头顶上拔下了那朵绢花，眼睛也不抬的塞给了那个小女孩。
“这是石榴花，你看它开得多红，但是却没有一点香气。”
石榴花艳丽如同日光之下李夫人的面颊，都是一模一样，绢纸做出来的东西，美则美矣，但是实际上却根本没有任何香气。
小女孩把石榴花贴在自己的鼻子上面嗅了嗅，眼睛里面满是惊奇，仿佛一点也不在乎这朵花没有任何气味。
白源消失在了风里面，连带着白源拉着的戴胜一起，也没有了踪影。
白源道：“现在你可是满意了？李夫人没有像原来一样变成厉鬼之后丢失神志，也没有像上一次我预料的一样最后被道士收服。她这一辈子剩下的日子里面会安安稳稳的在这里做一个小官，每个月的月俸足够去买胭脂水粉，还能够把罗隐也跟着拾掇一下……说起罗隐，我想起来了，既然带你来了这里，就没有白走一趟的道理。”
戴胜在心里面暗暗骂着这人不仅鬼精鬼精还贼，一边无奈问道：“什么事情？反正我看你样子，即使我不干什么，你也还是要把我留下来，语气第二次跟着羁留在这里，不如一次性搞完这玩意。”
白源拉着戴胜，小声道：“你跟我来。”
二人穿过一道门，门上甚至还挂着谁家没有晾干的葡萄串。
无论是赤焰城还是其他任何一座城，反正只要是城里面的人，他们都统统是鬼。
甚至连少量的妖精也不例外，所有人的味觉都几乎消失了一般，鬼吃东西是没有味道的。所谓味如嚼蜡就是这样，无论是路边的泔水还是宴席上面的山珍海味，都是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罗隐看着被子里面倒映着的光，心中生出来的却只有讽刺。
万界之主已经死了多年，多年之后，才剩下他们这些还苟延残喘着的老人。
说老人也不算，罗隐生着一张无比年轻的脸，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像极了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姑娘。
她死的时候，本身就是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姑娘。
一身模糊的性别，叫人忍不住猜想，这人究竟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有疾病。
无论是哪一个，罗隐都不会承认，反正她从来都不在乎这个，不在乎做别人眼睛里面一个怪人。
从前在万界之主身边的时候是这样，后来死了，到了这个鬼地方也是这样。
戴胜透过了一扇窗户看着罗隐，他觉得现在的罗隐跟先前见过的那个，相差也太大了吧。
桌面上是完完全全参照着“穷奢极恶”四个字来摆放的满桌菜，无尽的鲍鱼鱼翅带着金箔玉屑，叫人根本找不到下口的地方。这些东西根本没有办法被消化，而吃他们的那个人本身也不需要再去消化这些东西了。
白源小声的说道：“这也是罗隐，在这里成了一个可悲的女人。”
说可悲两个字完完全全不过分，谁都看得出来，金丝楠木的桌面上摆满了菜肴，桌面上却只有一个人，连一个陪着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会不会有人来嘘寒问暖，会不会有人来看她一眼，关心如今的饭菜是否可口，她在这边寂寞吗。
罗隐脸上如同刀削斧凿一般，刻着沉寂两个大字，整个人仿佛刀鞘里面等待着出鞘的一把绝世名刀。
可惜刀的主人已经死了，留下这一把倒在生锈的刀鞘里面，根本拔不出来。
戴胜小声问道：“万界之主究竟是什么人，跟她什么关系？看这姑娘，似乎很恋主的样子。”
白源脸上神色平平，仿佛根本就不是在会议一个老友，而是在回忆一座已经被风雨吹打消磨的没有字了的丰碑。
“是个好问题，你想要从什么时候说起？听说你们人类著书立传喜欢先写生卒年，那我就从这边开始说起。”
万界之主，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只知道当万界之主真真正正的统领了一整个上下清界的时候，那年代被称为荒古纪年。所谓荒古，不是地上长颗草，草下埋着远古巨兽的骨头就叫做荒古。
能够被称作是“荒”的纪年，大概就是如此荒凉的景象。
戴胜低头看了一眼地面上生出来的岩层，他简直觉得这玩意要是接着往下挖，绝对能够挖出来恐龙。
可惜这里没有人陪他聊一聊恐龙这个话题，于是他顿时觉得一阵挫败和无聊。此生孤独啊。
白源继续说道：“荒古纪年开始之后，这才有了人群的划分，所谓人群的划分，说的是他们的地位。历来所有人都喜欢争一个高低的，不光凡人是，甚至连仙人也是。于是万界之主为了防止那些人胡乱打起来，就开了一个宴会。东海帝君死都没有去成的那个宴会。”
宴会上面，有仙人簪花折扇，有美人长歌舞剑，有人作曲赋诗。
原本是这样的，后来那些裁衣的染布的酿酒的太多了，而且新奇好看得多，前面那群酸溜溜的装逼玩意这才消停一些。
但是万界之主的宴会还是举世闻名，连带着荒古时期，万界之主拿来当门票的深海纯银都贵了不少。
当时的罗隐还是一个小小的女孩，被万界之主培养起来的侍卫，专门保护起了万界之主宴会上面的人们。
说出来多可笑，万界之主宴会上面的都是一方霸主，根本就不需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保护。尤其是，这个女子长得还跟个男人一样，一点也不好看。
在荒古时期，所谓美人的标准跟如今差不多，虽然算不上白幼瘦，但是如同罗隐一般胯大腰粗的女子，还是十分的不招人待见的。
于是罗隐就被闲置着了，只能够在门口的台阶上面一边听着丝竹声，一边听着屋里面属于姐妹们的笑闹。
无论是哪一个似乎都没有多大差别，久而久之，罗隐也跟着学会了遮掩住眼睛里面的艳羡，习惯门前冰冷的石阶。
天阶月色凉如水是个什么感觉，罗隐不太明白，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把不太好看的刀，主人寻常不用他出鞘，于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锋利还是不锋利。
罗隐某一日，忽然听见屋里面有吵骂声和哭声，这些东西不是她一个小小的侍卫能够打探的。
但是更多的时候，人根本抑制不住自己心里面的好奇，比方说罗隐，她趁着夜色，去看望了当日夜里值班的姐妹。
说是姐妹，实际上却陌生无比，连罗隐自己也稀奇，明明是不一样爹妈生出来的不一样的东西，却偏偏要自称是姐妹，听上去就别扭得紧。
那个姐妹名叫云珠，听上去听俗气一个名字，却生的真的如同这个名字一般。
跟罗隐不一样，云珠长着一张小小的脸，连带着脸上的五官都小巧玲珑，尤其是一对耳垂，更加绵软如同珍珠一般。
云珠如今的脸上却带着一丝哭红了的痕迹，仿佛根本没有在乎，眼前这个所谓的姐妹跟她一点也不熟。她此时只是想要在某个人附近哭诉一阵。
云珠拉着罗隐的手嗷嗷嚎叫着：“你是不知道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本来是花瓶一样的侍卫，谁知道就有一个死在了那里，被削掉了半边的脑袋，半边肩膀上面血淋糊拉的全是……呕，我先吐一会再说……”
云珠总算是磕磕绊绊的说完了，大概就是有个武将，本来就是自己打下来的天下，看着满院子带刀的美人，一时间心里面痒痒，又想要献殷勤。
那个武将生怕万界之主不答应，于是想着，打赢了这个侍卫，干脆就直接把她要过来。
谁知道武将一刀下去，那个侍卫根本就直接被吓呆了，仿佛一只昏倒的鹌鹑，脸躲闪都不记得，只记得一双眼睛闭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够看不见眼前的惨状。
然而她自己闭眼睛有什么用，她甚至都没有把手里面的刀举起来。
据说当时宾客并没有发生了什么很大的骚动，只是当时场面太过惊悚一时间没有人说出话来。反而那群侍卫吐了一地，正如同现在的云珠一般。
罗隐看着满地的狼藉，默默的在心里面摇了摇头。
若是一辈子都做了这样一把锈掉了的刀剑，如何才能够用出鞘的一天。
于是谁也不记得名姓的一个小小侍卫离宫出走了，只剩下了一封信给万界之主。
大概地词句已经模糊，只有落款一个”隐“字极其鲜艳，仿佛谁家女儿用唇上胭脂染成的。然而只有真真正正看见了的人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所谓的胭脂，而是一滴心头血。
戴胜微微地笑，倒：”还算得上明智，不然苟活在这里，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白源也跟着一点头，道：“说的没错，只是这姑娘死心眼不肯想明白而已。本来她留着在万界之主之处也是一个死，如今是死了，但是也还是忍不住怀念当时的生涯。只是可惜，后来也是死了，只是比那些侍卫更加有用一些。”
戴胜一愣：“是什么事情？一场大战？”
白源摇摇头：“没有战争，没有人能够打败万界之主，他们是一夕之间消失了的。后来继承他位置的凤凰孔雀也只是拙劣的模仿而已。当然，模仿他的也只有沉水龙雀一人而已，孔雀可没有做任何事情，相比之下，孔雀反而跟玄同更像一些。”
戴胜翻了个白眼：“越说越糊涂，玄同又是谁？”
白源翻了个白眼回敬给他：“玄同是谁你都不知道？”